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我可能喝了杯假茶》作者:说书灵 简介: 我他妈认真想追你,你居然请我喝假茶?!师兄弟年上欢脱文√ 话说那天,我和王大祝在福建人的茶舍里喝茶。 王大祝:嘉嘉,我给你讲个笑话。蒙古人血管里流马奶酒,湖南人血管里流辣椒酱,福建人血管里流铁观音,广东人的血管里流淌的是铁观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 王大祝:欸?嘉嘉,你咋不笑呢。 不,你根本不懂。我面无表情地想。广东人的血管里,流淌的是福建人的精。 *兄弟篇《我可能种了朵假花》 ,文(文)白(寿)桦室友的故事。 *叶清友x谢嘉。 真清高茶艺师师兄x伪文艺逗比给师弟。 *福建人x广东人。攻受不以食物链论,没毛病。 *笔者微博@楚氏十六戒,欢迎随便骚扰。 第一章 我第一次听见叶清友的名字,是在王大祝那张臭嘴里。这么清高雅致的一个名字居然是从这样一张臭不可闻的嘴里说出来的,想想都觉得是惨绝人寰的玷污。 是时候逼王大祝养成每天刷牙的好习惯了。 那天我蹲在电脑前和文白桦组队打基三,二对二,文白桦玩花间我玩补天,危急关头他一个无敌砸下来打断了我的大加读条,气得我砸了键盘要和他打架。事后我们俩躺脚对脚在竞技场冰冷的地板上,用气若游丝的声音互相骂法克,再也不要和你天下第一最最好了。 王大祝就趁机冲上来破坏我俩的革命友谊:嘉嘉,晚上文学社在和光茶舍办观影会,咱们一起去吗? 我:嘉你个头的嘉。不去。 我一向对王大祝这等附庸风雅之辈鄙夷非常。仗着家里做文玩生意自诩是二流半的文士,古今文只好风月事,家国策一问三不知,每天转两个核桃散圈步就觉得自己贼俊贼有才华了,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他安利的茶会,肯定也就是些乌合之众碰个头装个逼,无病呻吟两句,然后发条心灵鸡汤朋友圈就散的辣鸡聚餐。 王大祝又说,这次观影会有高人来啊。教中美史的江大爷和教西美史的陆姐现场讲解,你不想听听嘛? 我:都谁啊,不认识。没兴趣。 王大祝还要给我塞安利,我一转头扬声高喊:百花咱们和好吧。再打一场,赢了我还和你天下第一最最好。 文白桦异常冷酷地拒绝了:不。你就是一个毫无奶意的南风cd。 我气得又想抄起键盘跟他打架,王大祝拦着我说嘉嘉你冷静,百花昨天才刚被人发了卡你要体谅他;我说我冷静不下来,我不仅不想体谅他甚至还想给他订原谅套餐。王大祝实在没办法,为了同学的情谊舍友的和谐使出了杀手锏。 王大祝说,茶舍的主人是个贼几把帅的大四师兄,名字叫叶清友,长得很清秀的白衬衫戴眼镜没事爱看书的你最喜欢的那种,这观影会你去是不去?! 我一秒钟都不用就回答了他:去!!! 和光茶舍藏在深巷里,我跟在王大祝屁股后面绕了九曲十八弯才找到了店门。 门面布置一看就很风雅,栅栏里圈着一片种了夕颜花的的小苗圃,苗圃旁边一池睡莲,瓦檐下一张旧木茶案。我们进院子的时候下着黄昏雨,雨水从檐上滴下来一串串砸在青石台阶上睡莲花池里,声音煞是好听。 茶舍门口垂下来一屏珠帘,为了迎客向两侧束起。王大祝一边收伞进门一边告诉我店铺门面都是茶舍主人自己设计装潢的,我惊叹不已,越发觉得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兄对我胃口。 观影会六点半开始,现在才五点多,人都没到,除了我和王大祝之外只有正对门口的茶台后有个汉服小姐姐在看店。王大祝趁机霸占了临门的侧茶台,试图用他寥寥无几的茶艺知识跟我装逼。这是茶夹这是茶拨这是巴拉巴拉地介绍一通,然后问我想喝啥茶他请客。我说最贵的谢谢,他就一脸牙酸地从架子上抽了包碧螺春下来。 三千六一斤的碧螺春,这一小包也得好几十呢,嘉嘉,我对你够意思了吧。王大祝一边哭丧着脸说一边把茶叶倒进对半劈开的竹筒里——我后来学了茶才知道那玩意儿叫赏茶荷——然后烧了壶开水。 等他泡好了茶,给我用荔枝果那么大一个的小瓷杯子斟了一杯。我一边拿起来一边想,就他妈这么一点儿也值好几十块钱?我喝一桶宇宙无敌胖胖杯珍珠奶绿才十三呢。然后一口茶下去,噗叽就喷了出来。 又烫又苦,什么几把玩意儿这是!我连忙往旁边的废水缸里呸呸呸吐口水,一边吐一边说:“王大祝你他妈谋杀亲舍友呢?” 王大祝还没喝,傻眼了:“不是吧,我手艺有这么差?”说着很不信邪地也喝了一口。 一秒钟之后,扒着废水缸呸呸呸的人数从一变成了二。 我们俩好容易呸完了,各自抽张纸巾擦擦嘴,对着那杯号称一斤三千六的碧螺春怀疑人生。我刚想骂王大祝是不是给我喝了假茶,就听茶室里隔帘后面传来一声男神音级别的笑声,然后有人撩开布帘从隔间里出来。 “碧螺春叶片细嫩,该用八十度的水沏泡,注完水后即刻出汤。”那人说。“大祝,你用沸水泡茶,出汤又慢,泡出来茶汤自然极苦。” 我回头,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青年站在博古架边。他穿着唐装样式的茶人服,皮肤白净五官清隽,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察觉我盯着他看,轻轻朝我颔首:“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是茶舍主人叶清友。” 我当时脑子里就跟炸开了一夜空的烟花一样。 过去非主流横行天下的时候大家经常喜欢说一句话,你一生当中将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我一直对这句话嗤之以鼻,直到我见到叶清友才觉得即使把那两者乘起来再平方,也比不上他之于我的万分之一。 王大祝可算是看见救星了,嗷嚎一声赶紧从茶席后面爬起来归还龙椅:“陛下您终于来了!陛下救我!” 叶清友失笑:“朕这就来救你。”说罢挽了挽袖子,在茶台后坐下。 我全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斟水晾水试温沏茶,动作行云流水,优雅从容,比王大祝那个手和脚一样的赏心悦目不知道多少倍。他先泡了一杯茶试了试味道,微蹙着眉倒掉,再重新沏过一杯,一边沏一边温声教育王大祝:“开水泡绿茶、出汤太慢都算了,茶汤竟然还没出尽。以后出门别说我认识你。” 王大祝哭唧唧:“师父我错了,师父我再也不敢了。” 叶清友:“下次再让我看见你糟蹋我的碧螺春,以后来茶舍你就喝陈皮水吧。” 王大祝哭得更凶了。 用脚趾头猜都知道能让王大祝哭成这样的绝对不是糖渍陈皮,我估摸着叶清友说的可能是新会陈皮。回忆了一下新会陈皮那让人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的美妙滋味,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并朝王大祝投以同情的目光。 我趁着叶清友沏第二泡茶的时候用手肘捅了捅王大祝:“你喊他师父?” “对呀。”王大祝抽了张纸巾,假惺惺地擤着鼻涕说。“和光这里兼办茶艺培训,我在这里学过一段时间茶,叶师兄教的,所以我在这里有时候喊他师父。” 我哦了一声,小心思活络起来。 这时候叶清友第二泡茶已经沏好了,把茶水依次斟给我和王大祝。我下意识地并起两指在桌面上叩了叩,叶清友用有些诧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朝我微笑,伸掌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明前碧螺春,尝尝?” 我笨手笨脚地捧起小茶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不烫,而且很香。苦涩的味道已经微不可见,能感受到的是一股浓郁的青麦叶的香气,以及泉水似的清甜。 我见了鬼似的看着杯里这一点茶汤,完全无法相信这杯茶和刚才那杯不知道是什么鬼的东西是同一包茶叶泡出来的。看来叶清友可能真的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我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得敬畏了。 叶清友一边继续泡茶一边问我:“你以前在家里喝过茶?” 我下意识地回答:“喝,喝过!”然后一紧张,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在家天天喝早茶!” 这句话说完我自己都想扇自己一耳巴。尼玛喝茶和喝早茶是同一样东西吗?! 我觉得我的形象还能再抢救一下,趁着王大祝和叶清友都还没笑出声赶紧改口:“哈哈哈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啦。其实是我爸经常在家喝茶,铁观音普洱什么的,我也会跟着喝一点。” 我一直盯着叶清友观察他的反应,他的笑容似乎有一瞬间黯淡了一下,但那一瞬间快得仿佛就是我的错觉。他点点头,说那挺好的,现在和我们一样大的年轻人喜欢喝茶的真不多了。说完又低下头去继续泡茶了。 我直觉我的可能说了什么让他伤怀的话,但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一脸懵逼。好在叶清友没有在意,很快又和王大祝聊了起来,分步骤详细指导他碧螺春的泡法。说完一遍问王大祝记住没有,王大祝赶紧点头如鸡啄米,叶清友站起来说好,那你再上来练一泡。 王大祝一脸懵逼。 我差点没笑出声,用同情的目光送打着哆嗦的王大祝坐上“龙椅”。叶清友气定神闲地拿了自己的小瓷杯往客座位一放,坐到了我旁边来。 我没想到还有这种天降福利,盯着他猛看,还假装观察他那个内壁画着游鱼的小杯子往他旁边靠。透过碧螺春清新的麦叶香味,我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丝其他的味道,像枣香,又像是药香。那是叶清友身上的味道。 王大祝战战兢兢又泡了一泡,战战兢兢奉给叶清友请他品鉴。叶清友啜了一口,沉吟半晌,在王大祝充满期待的目光中说:“陈皮放在储茶架第二排第一个牛皮纸袋里。” 王大祝又哭了。我差点当场笑飞。 第二章 我们喝这杯碧螺春的同时文学社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到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或者凑上来跟叶清友打招呼,叶清友也一一答应。喝完这杯茶,叶清友说这杯碧螺春差不多没味道了,不泡了。走吧,时间到了该去观影了。 王大祝赶紧答应,收拾起茶台。趁着叶清友去调投影他小声跟我说嘉嘉你运气真好,一上来就喝到叶师兄亲自下场泡的茶。叶师兄是茶艺师技师,除了上课示范他是不轻易给人泡茶的,平时只有教授院长来才有这个荣幸。 我听了顿时非常荣幸非常膨胀。 王大祝还在苦逼地收拾茶器,我果断抛弃了这个猪队友跑去隔帘后面的观影室里了。观影室里有一张长长的茶桌,上面摆着瓜果盘和斟好茶汤的公道杯。叶清友还在调试仪器,因为他得负责全程关注仪器的运行正常与否,所以坐在第一排。我厚着脸皮凑上去跟他说我视力不好但是今天忘了戴眼镜,能不能跟他坐一块儿。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我简直喜滋滋。 今天晚上的观影会欣赏的影片是《罗曼蒂克消亡史》,讲老上海的故事。黑道大佬陆先生的妹夫是日本派来的间谍,杀了陆先生全家还诓陆先生给他带孩子。陆先生后来得知了真相,找到了他妹夫小黑屋play过的交际花小六,并和小六一起向妹夫报仇。与此一同贯穿整部电影的是中日之间的战争,在陆先生和小六完成向日本妹夫的复仇后旧社会也就此结束,步入了新中国。 电影情节拍得很晦涩,时间线穿插得非常巧妙。如果是平时独自看我肯定早就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但是今天不一样,我旁边坐的是叶清友。我的目光止不住地往他身上跑,看他骨节伶仃的手腕,看他轮廓精致的侧脸。观影室人很多,我和他挨得很近,在黑暗中能一阵一阵地闻到他身上暖融融的药香。 我感觉我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起来了,咆哮着奔腾,心脏剧烈地鼓动,一下子口干舌燥。我不得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平复心跳。 一口下去我就愣住了。茶汤味道和刚才喝过的碧螺春不一样,味道更醇厚内敛一些,带着淡淡的药香与枣香味,和叶清友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心跳没有平复,反而更加激烈了,搏动快速得近乎失控。我再也不敢偷看叶清友,连忙抬起头去看电影。荧屏上正好演到陆先生和电影皇后同桌用餐的一幕,电影皇后说她不喜欢重庆菜,还是喜欢上海的小菜,原因是她不喜欢重庆而喜欢上海。大概一个人喜欢哪个地方,就会喜欢哪里的菜吧。 于是陆先生说,我妹夫在上海开了一家日本餐厅。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看时看见叶清友正持着公道杯为我斟茶。我小声问他:这是什么茶?我觉得挺好喝的。 他说,你眼光不错——福鼎大白茶,恰巧也是我最喜欢的茶。 有人曾问爱因斯坦,相对论究竟是个什么鬼?爱因斯坦回答说很简单,当你独自坐在一个火炉边的时候你觉得度日如年,但是当火炉边还有一个漂亮妹子的时候你顿时就度年如秒了。 我坐在叶清友旁边,觉得这个解说实在太有道理了,值身份证号个赞。 两个小时的电影仿佛一秒就看完了。我还在回味叶清友身上若隐若现的枣香,投影已灭,灯已全亮,叶清友站到了茶桌前用温和的声音简单致辞,并邀请大家一起讨论刚才观影的感想。 我还能有什么感想?我能说叶师兄你好男神身上好香香吗?分分钟被打出茶舍好吧。再回想一下刚才看的电影,嗯画面很美,台词很带感,高深莫测比较难理解,比较坑的是老子脸盲,看男的都他妈一张脸看女的又都他妈一张脸,陆先生日本鬼子傻傻分不清楚,我能说出个花就有鬼了。 估计和我抱相同观点的社友不在少数,看完就走了十分之六七的人。剩下我,叶清友,窝在最后一排的王大祝,另外两三个并不太眼熟的文学社社友和教西美史的老师陆姐。 陆姐和大三的陈钧学长聊了起来,边嗑瓜子边谈,我也坐在旁边默默地磕瓜子,听他们分析细节并顺便重捋电影情节。王大祝早就摸出了手机开始打游戏抽卡,叶清友在书架上抽了笔记本,站在一边写写画画。 陈钧学长:“唉我还是对那个重庆菜上海菜的情节比较有印象,说实话我也觉得上海小菜挺好吃的,哈哈。” 陆姐笑了出来:“她怎么可能是只在说菜的味道怎么样,这里面其实是有一个暗喻的手法在里头。她说不喜欢重庆菜喜欢上海菜,是因为不喜欢重庆这个地方而喜欢上海。陆先生受到启发突然说他妹夫在上海开了日本餐厅,就是说他妹夫还是更喜欢自己的故国日本。再结合之前他妹夫说的‘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就是个中国人’,很容易就能猜到他妹夫是内奸了。” “您这样一说我突然茅塞顿开!”陈钧学长一拍手。“对了,还有就是片尾那里,陆先生过海关摘下帽子那一幕……我总觉得这个情节安排在这里,是有深意在里面的。” “是的啊。在旧社会‘帽子’可是一个身份地位的意象,陆先生是黑道大佬来着,那时候谁敢让他摘帽子啊。”陆姐嘎嘣嘎嘣磕着瓜子,碎屑飞了半桌。叶清友立即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她点点头把瓜子壳屑儿拢起来聚在纸巾上。“最后新社会了嘛,天下人民一视同仁。别说让你脱帽子了,就是让你脱底裤不也得照办啊。” 两个人哈哈笑了一阵,我趁机插了一句嘴:“由此可见,罗曼蒂克消亡史这个名字起得确实是不错。” “是的,罗曼蒂克,罗曼蒂克,消亡史。”陈钧学长不停地感慨。“这两个词,每一个都华丽到极致。” “你们现在所说的罗曼蒂克一般都是指男女恋爱去了。”陆姐拍拍手,又抓了一把瓜子磕。“但是这个翻译放在这里显然说不通,你们觉得这个罗曼蒂克应该怎么解释?” “情怀,”我突然说。“我解释成情怀。旧时代里的人情味儿,那些现代社会已经鲜少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羁绊。” 第三章 那一瞬间茶室里似乎沉静了几秒钟。 刹那的死寂之后,陆姐带头鼓掌:“说得好!”陈钧学长也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但是这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我唯一注意到的是一直埋头做笔记的叶清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赞赏。 陆姐鼓完掌,又开始磕瓜子:“唉,要是有这样觉悟的后生再多几个,我们现在也不至于……算了,不说了不说了。”她摇摇头,转移了话题。“我还是挺怀念我们年轻那个时候的,哈哈。那时候我是我们学校bbs文学版的版主,每天看他们在论坛里为了一个词的译法或者一个句的断法吵得不亦乐乎。有时候网上吵得不过瘾,就半夜翻墙去吵,那是真翻墙啊——武大的学生爬墙跑到我们学校来,然后在学校后巷找到张凳子坐下就开始辩论,辩到凌晨还没有结果,就去烧烤摊上叫几个串,要几罐啤酒,边吃边继续辩……” 陈钧学长满脸遗憾:“这样的情形我们今天是见不到了。” “是啊,”陆姐说。瓜子壳堆了一座小山,换张纸巾继续磕。“现在学校bbs上面都是什么?八卦校草校花,吐槽停水停电。甚至我都很怀疑还会用bbs的学生有几个。” 说到这里,她笑着摇摇头:“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说:“我也很向往那个时代,我总是很遗憾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我真想亲眼看看那个伯牙仍断弦季札仍挂剑的时代。” 我们几个人聊到兴致高昂处陈词激昂,各抒己见,唾沫够淹脚背,瓜子磕得满天飞。我们畅谈的过程中又有几位社友辞行,说时候不早该回宿舍了;王大祝趴在旁边肝游戏肝得快要睡着,叶清友依然在安安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地记笔记。直到我的面前都堆起两座瓜子壳砌的小山,人只剩下四个,陆姐才说:“好了,都快十一点了。我记得你们学校宿舍是有门禁的吧?差不多准备散会了。” 我和陈钧学长都意犹未尽地点点头,开始帮忙收拾打扫卫生。陆姐一边收拾卫生一边就说:“我发现人的性格真的是可以从小事上看出来的,比如说你看,”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子上捏起来一片瓜子壳。“这个一看就知道是我磕的,我性格比较活泼,磕出来的就特别碎。看那片细长的就知道是陈钧的,他一个瓜子一定磕出四片壳来,做人就比较讲规矩。” 然后她又指了指我磕出来的一片瓜子:“这个孩子嗑瓜子只开一道缝,瓜子壳都很完整,说明性格讲究周全,又很能稳下来的。” 我说:“不是吧,我觉得我性子很静不下来的。” 陆姐笑了:“那说明你想成为那样的人。” 收拾毕,众人在茶舍门口依依惜别。我架着迷迷糊糊的王大祝走出去,却被陈钧学长叫住:“诶同学,等一会,我还没问你名字呢?你是读大三的还是读大四的,美学系的吧?” 我顿时无语:“学长,我看起来有那么成熟吗?我是大一新生……水彩画系的,我叫谢嘉。” “才大一?!”陈钧学长看起来十分错愕,回头问叶清友:“清友,不是吧?” “他今天第一次来茶舍,是大祝的舍友。”叶清友说。 陈钧学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最后才讪笑着说:“我看你气质特别像大四学生,差点喊师兄了。唉,大一啊,年轻真好,我也想自己还是大一的学生……” 我:“……我还羡慕你们大四作业少呢。” 陈钧学长哈哈一笑:“着相了。围城,围城。”* “别急着走,今天最后一个环节还没结束呢。”叶清友笑着说。“这次观影活动最后一个环节,互相赠言。观后感交流完之后,每个参与者可以用一句话或者一个字来表达今天晚上的活动感受,当然,是自愿原则。” 陆姐摆摆手:“你们年轻人自己互相交流一下就好啦,我就不掺合了。” 陈钧学长左右看看,没有人有说话的意思,于是挠挠头:“没人先说我就抛砖献丑了啊。我每个人送一个字,来概括一下今天晚上对大家的印象吧。”说着他指了指趴在我肩头昏迷的王大祝:“罔。”又朝叶清友一颔首:“缘。”最后看了看我:“溯。”* 叶清友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三个字,抬起头来,笑着说:“巧了,我也是准备了三个字,每个人送一个。”他说着,用笔尖点了点王大祝:“惰。”他这个字说出来,我们都笑出了声,等到我们笑完了他才又对陈钧学长说:“知。”最后朝我笑了笑:“沉。”* 我愣了一下。直到陈钧学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嘉就差你了”,我才回过神来:“感情就我一个人毫无准备的了?好吧既然要说我就临时发挥一下,我没有两位学长那样缩句成字的才华,就只好用一句整的话来形容啦。”说着捅了捅王大祝的腰子:“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大家又是笑得一片东倒西歪。然后我又对陈钧学长说:“我送给陈钧学长的话是,路遥知马力。”*最后,我看了看叶清友,他正用一双含笑的眼看着我。 我说:“叶师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晚上我回到宿舍一把将那坨王大祝甩回他自己的位置上,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她骂我半夜不睡觉是想被片成叉烧吗,我说:“妈,我想学茶。” 王大祝后来说叶清友赠“沉”字肯定是嫌我胖。我说放屁,你懂个几把。 叶清友赠的三个字,“惰”字解为动词,“知”解为动词,“沉”自然也解为动词。 我曾经以为倾盖如故只是个传说。那是因为我没想到我能遇见这样一个人,他一次见面就足以看穿我所思所想,他一个字,点破了我苦追了不知道多久的求不得。 补遗: *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里的人想进来。陈钧的意思是,他个大四的想当大一,谢嘉这个大一想当大四。 *罔,缘,溯:罔:“学而不思则罔”,意指王大祝看了电影不听影评,无所收获;缘:指叶清友的茶舍提供了这次活动的场所,让诸多同好结缘,这也可以说是叶清友的善缘;溯:“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指谢嘉想重回他的理想乡,但是可以预见必然困难重重。 *惰,知,沉:惰:懒倦,求安逸;知:两解,求知识,求明悟;沉字暂时不解,后文分说。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睡得死猪一样,我们聊完了他都不知道;“路遥知马力”:尽管瞎几把学,你不学都不知道撑死是什么感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安静的美男子啊,窈窕君子,谢嘉好逑……? 第四章 同一周的星期六我第再次迈进茶室。 茶艺讲究六大要素,茶、水、器、艺、人、境,缺一不可。其中“境”字之重要我眼下深有体会,前两天来的时候满屋子人,感觉是个闹腾腾的商铺;今天再来的时候就十分空阔,三两茶友坐在席前看书,隔着门口一层珠帘室内一层博古架隐约能看见叶清友坐在教学茶台后翻笔记。人多时的气氛与人少时是完全不同的,我撩起珠帘迈进室里的那一刻好像跨越了一道时空的坎,从此这道帘后的所有纷闹再不能烦扰我,我是安静的,也是自由的。 珠帘打在门框上的哗哗声惊动了叶清友,他抬起头,隔着博古架远远地朝我微笑示意。我绕过长架走进隔间去,他似乎并不惊讶,举止言谈间都是笑迎故人来的情态:“大祝对我说了,你想来这里学茶。” 我点点头,紧张得有点结巴:“是,是的。关于学费的问题……” 叶清友抬起手摆了摆:“学费的事不用急着谈。和光不是以营利为主的地方,你可以先学着。如果一时间不方便结清,学完再慢慢清算也可以。” “福利这么好的吗?”我略有些呆滞。“那不会有人一直欠帐不还么?” “我愿意相信来到这里的每一位朋友。”叶清友笑了笑,伸手一请。“坐吧,上课之前先喝杯茶。” 他这次泡的茶仍然是那种带着温柔的药香味的茶,我记得是叫福鼎大白茶。他拎盖碗的姿势特别好看,中指和拇指捏在碗口边缘,食指按在盖碗的钮上,手腕往里压。这样的手势使他的手完全舒展开,修长白皙的手指和骨节分明的手腕以最优美的角度展示出来,让我忍不住怀念起喝早茶时必点的豉汁凤爪。 嗯。想啃。 他一边泡茶一边问我:“我们这里上课的规矩是必带笔记本,王大祝告诉你了吗?” Emmmmmmm……我特想反问他,你觉得就王大祝的尿性,他会及得告诉我吗? 但是没有关系!自从某一次我把扔进高压锅里蒸得外老里生的水蒸蛋搅碎回锅重蒸之后,我最擅长的事就是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采取急救措施!于是我眼珠一转掏出手机拍在茶台上:“带了!” 叶清友问我:“你用手机记?把笔记拍下来然后回去重新抄一遍?” “不是的呀,我手机里下载了云笔记app。”我连忙打开手机给他展示。“这个app可以联网储存笔记,只要下载应用输入账号密码,在任何电子产品上都可以查看笔记。” “现在的高科技这么方便了吗……”叶清友看了两眼,这才露出了一些不一样的表情,有些惊诧地说。 我刚想打开给他看看,然后突然想到我笔记里存的好像都是些什么皇上请你疼疼我什么霸道总裁的软男妻……嗯…… 瞬间收回了手机。要是让叶清友发现我写的都是这样gay里gay气的东西就完蛋了。 “好,你用这个记也可以。”叶清友点头。 叶清友泡的茶和他的人气质一样,香气清清淡淡的,带着暖意。他斟了大半公道杯的茶,将茶器挪到一边,从茶台底下翻出一块小黑板:“咱们边喝茶边上课。今天第一课讲茶礼,茶礼源自于婚俗中的三茶六礼。古人常用茶来祝福婚姻,因为他们认为茶树‘茶不移本,植必子生’。” 我点点头,赶紧记下来:“茶礼约等于婚俗礼仪,坚定不移生猴子,必须重视。” 叶清友又说:“茶礼第一是仪容整洁,你的指甲显然是不及格的。” 我低头看了看我gay里gay气的九阴白骨爪,强行狡辩:“古时候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嘛。文化人不用下地,当然就留长指甲啦,这是身份才学的象征。你去岳麓书院书院博物馆就可以看见朱熹的画像,比我还九阴白骨爪。” 叶清友:“但是看起来很邋遢。” 我倔强地看着他,他平静地看着我。 我屈服了。 我:“好的我剪。” 当天晚上我把我gay里gay气的指甲剪了,按顺序一排摆在鼠标垫上,拍照发企鹅空间:“我没指甲了,我再也不是文化人了我是泥腿老农了呜呜呜qwq”。 叶清友给我点了个赞。 忘了说。叶师兄这个老古董,觉得会用企鹅就超级先进了,连微信是啥玩意都不清楚。 前四节课都是概念性的知识,从第五节开始才正式开始讲授六大茶类的知识。绿黄红白青黑,最后单独讲一课普洱、一课花茶,讲完就开始初级茶艺师的考试。 茶艺师国家评级分五级,初级,中级,高级,技师,高级技师。叶师兄自己是技师级,所以和光的课只教到高级。我想想这个学期结束我就能那张茶艺师证回家装逼,感觉还有点小激动。 一节课一般会上两个小时左右,但是叶师兄给我讲课进度就会快到飞起,通常一个半小时就能把课本内容讲完,然后剩下半个小时我就磨着他给我泡福鼎白茶。 我们平时上课是这样色儿的。 叶清友:“我国最早的一部茶书是……” 我:“茶圣陆羽的《茶经》。” 叶清友:“在茶经中,陆羽提到泡茶的用水……” 我:“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叶清友:“茶器中,所谓宜陶景瓷……” 我:“宜兴紫砂壶,景德镇瓷器。” 叶清友给我鼓掌:“给你上课太舒服了。” 我装完逼赶紧谦虚两句:“哪里哪里,都是文化常识。” 叶清友笑了:“你真客气,一般学生都不知道这么多文化常识的。上次我给一个中级班的学生上课,她居然问我紫砂是什么沙……更夸张的是,有人问我乌龙茶和青茶哪个更好喝,普洱茶和黑茶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愣是没好意思提醒他问乌龙茶和青茶哪个更好喝的人是三天前的我。 下课的时候我照例留下来缠着他讨茶喝,并问一些类似乌龙茶和青茶哪个更好喝的弱智问题强行尬聊。叶清友倒也真是好耐心,真的一个一个问题详细地回答我。 比如说我问他为什么别人泡的茶都是苦的,你泡的茶就不苦,叶清友说这是有很多原因的。有的茶本性就苦,比如说台湾虫咬茶;每个人性格不一样,泡茶的心情不一样,泡出来的茶味道都不一样。但是茶被泡苦最常见的原因,还是沏泡方式不当导致茶多酚异常析出。不是我泡的茶不苦,是我用正确的方式去对待它们,它们自然会回报给我它们最好的风采,这也是茶艺师的职责所在。说完他又问我,你以前还喝过谁泡的茶? 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王大祝,我爹,没了。不对,还我以前还喝过一种茶,也不苦的! 叶清友问:什么茶? 我说:冰红茶。 *青茶的是六大茶类中的一种,别称乌龙茶。常见的茶类的分类是按照加工方式分的,在茶类分类上普洱茶是黑茶的一种。 敲黑板】嘉嘉这个反应绝对是标准错误示范了啊。大家记清楚上课千万不要跟老师装b,如果你的老师不是叶师兄会被逐出师门的。 第五章 叶清友被茶呛了一下,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嘉嘉,冰红茶是茶调饮料,不能算在茶类里的。” 我很不高兴。这才认识几天,他就学会跟着王大祝叫嘉嘉了,叫得我gay里gay气的。就算我是个艺术生,还是个艺术生基佬,还是个文艺艺术生基佬,那也是个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能跑马的文艺艺术生基佬。就在我想要跟叶清友好好探讨一下是不是应该让他叫我全名或者别的老公之类的称呼的时候,茶舍里又有人进来了:“哈哈哈哈哈哈。谢嘉,你怎么不说你还喝过菊花茶呢?” 我回头一看,陈钧学长。 我说:“咦,好巧,学长你也在啊。” “不巧。”叶清友说。“他也是这里的老板。” 我:……??? “哦,谢嘉还不知道吧。”陈钧走进来,特别自来熟地在我旁边坐下,把手里的桃花枝插进花插里。“和光现在是我和清友一起负责的。” 桃花很新鲜,花瓣上还带着春天的露水。叶清友问他这去灵泉寺摘的?陈钧说是啊,叫你去灵泉寺走一圈你又不去。叶清友说,我这不是给嘉嘉上课么。陈钧说我知道,所以就给你捎一枝春回来意思意思。 说着,他顺手就拿起了茶盘左侧的一个品茗杯——那个地方一直扣着两只杯子,叶清友告诉我只有经常在这里喝茶的人才会把杯子放在这个位置。其中一个就是叶清友的杯子,另一个杯子我一直在猜属于谁,没想到居然是陈钧的。 对了,之前我没有自己的杯子,用的都是客座用杯。叶清友说等我有了自己的杯子可以专用自己的杯子喝茶,来得勤的话也可以在常坐的茶台边上放上自己的私杯。嘻嘻嘻。 陈钧把杯子放在面前,并指叩了叩桌面示意讨茶喝,叶清友替他温杯洁具。他一边等着喝茶,一边对我说:“和光原本不是我们开的茶舍,是我们师父开的。后来我们师父嫁到广东去了,我才和清友接手了这间茶舍。平时叶老板负责茶舍的教学和进茶,我负责宣传和待客。” 叶清友调笑道:“我和陈老板出自同一师门,你现在跟我学茶,叫他师叔就可以了。” 陈钧敲了敲桌子:“叶老板你什么意思?我比你晚一年读书,喊你一声学长也就算了,在茶舍你不能这么过分啊。明明是我先学的茶,在这里你得喊我师兄才对!” 叶清友:“可是你今年才大三。” 陈钧:“你不能这么算!我生日比你还早一个月……” 叶清友:“可是你今年才大三。” 陈钧哑口无言。 叶清友把陈钧辩到没词了,又对我说:“下一节课我可能有事,陈钧替我给你上一节,没问题吧?” 我超想说问题好大,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得这么明显,只好问他:“你有什么事呀?” “他忙着做毕业设计呢。”陈钧说。“最近搞得累死累活的,这两天还不停地抽时间去陶艺系玩泥巴……也不怕哪天猝死在工作室里。” “你可给我积点口德吧。”叶清友轻笑两声。“嘉嘉,你陈师叔是云南人,家里做陶器的,对普洱很有研究。而且他是文学社的社长呢,让他给你讲绝对比我讲得要好。” 陈钧:“好啊叶清友,你先把这顶高帽子给我扣上了!谢嘉我跟你说,你别听他的,叶老板他才是高人,前任文学社社长,要不是他准备毕业了这社长还轮不到我当呢……” 我一脸懵逼。 所以你们是想要告诉我,那天晚上观影会,我是在文(陈)学(钧)社(学)社(长)长,前(叶)文(清)学(友)社(师)社(兄)长,还有华(西)师(美)博(史)士(陆)毕(老)业(师)生的面前装了一晚上的逼吗??? 叶清友又和我们聊了两句,把茶台甩给陈钧,自己回学校去继续收拾毕业创作了。陈钧接手了茶台才泡了没两泡,我立刻察觉出茶味有所变化。叶清友的茶泡出来香气是清澈透亮的,茶味纯粹而温暖;陈钧泡的茶汤滋味更厚重,四平八稳。 我一边喝,一边听见陈钧对我说:“清友不是不想给你上课,只是他确实忙不过来。这两天我经常听他提起你,说你非常聪慧,文学底子也好,在学茶一道上很有天赋,想好好培养你。” “啊,学长谬赞了。”我连忙谦虚谦虚。“我一直很想学茶的,也非常感谢和光茶舍给我提供了学茶的机会。” 陈钧哈哈一笑:“客套话就不用说了,他不轻易表扬人,我跟他认识这么久都没听他对我说过几句好话呢。对了,你知道接下来两节课是学什么吗?” “我知道的,”我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翻了翻笔记。“是黑茶和普洱。” “那就对了。”陈钧说。“现在告诉你我们茶舍一个规矩:叶老板不泡普洱,不讲普洱的课。” “……诶?”我愣了愣。“为什么?” “将来你跟他熟了,他自然会告诉你原因的。”陈钧说。他说着话,正好瞧见叶清友的品茗杯里剩了半杯茶没喝完,连声啧叹说当了老板就学会铺张浪费了,说着拿过那只品茗杯一口把里面的茶喝完,杯子用开水一烫放回茶台侧面。 我面皮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一脸阴郁地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给自己继续斟茶,飚了一句粤语出来:“陈学长,你是不是基佬?” 陈钧:“???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说。“我今天晚上想在茶舍练泡茶,准备叫外卖在这里吃,想跟你拼个单,问你吃不吃鸡柳。” 陈钧:“哦,哦……我不吃鸡柳,谢谢。你自己点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陈钧说他水喝多了去上个厕所,留我一个人在茶台边。我等他出了门以迅雷不及脱裤子之势一把捞过叶清友的品茗杯,用纸巾擦了一遍,用自己杯里的茶水浣洗了一遍,重新斟茶一口喝掉,最后用开水再烫一遍,才把杯子放回原处。 神清气爽。 等到陈钧上完厕所回来,我感觉自己又能阳光灿烂地面对他了。 第六章 普洱学完,就是时候开始复习准备初级茶艺师考试了。 初级茶艺师考核分文武两部分,文考卷面知识问答,武考白牡丹沏泡实践操作。我为了多见叶清友两面每天跑和光练习实操,把他心爱的白牡丹糟蹋了半饼。糟蹋到他实在心疼得不行了,说你练得差不多了就赶紧考吧,我觉得你手法挺熟练了,一遍过没问题的。 得到男神的肯首我大受鼓舞,当即自告奋勇要开始考试。 初级和中级的考核都是叶清友当考官,只有高级的考核需要上交到协会里进行审核评级。我泡茶的时候叶清友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平时我都泡得很轻松,眼下却从手腕抖到了指甲尖。 我循茶礼整理衣冠、浣手、在茶台后坐下,深吸一口气,鞠躬,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自我介绍。自我介绍完毕是烧水,等水开的同时向对面的人一一介绍台面上的茶器。介绍完毕投茶入盖碗,水也烧开了,于是洗茶、温杯洁具,出第一泡茶汤,斟茶。 全程叶清友都安静而温柔地注视着我。那一刻我是如此理解柳梦梅的心情:当你面前有一个你梦想过无数次的人,他符合你的所有幻想,突然从画卷里、从你的理想乡里走出来坐在你对面,用一双含情带笑的眼专注地看着你,你的脑海中只会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也无法言语。 浅草一样嫩青黄色的茶汤从剔透的玻璃公道杯里倾下来,流进面前那只精巧的瓷杯里,斟到七分满。杯底两尾朱红色的锦鲤仿佛忽然游弋起来,靠得那么近,接吻似的近。 取了杯垫将茶杯端进其中,双手端起,低头奉茶。 我真喜欢叶清友对我讲解这这一步骤时使用的解说词。双手奉茶,举案齐眉。就好像我们之间有情絮暗生许久。 叶清友并指用指腹轻点桌面,三指一拢,以三龙护鼎之姿托起茶杯,啜饮了一口。我紧张地用余光观察着他的神色,仍然是平和的,没有什么变化,心中忽然悬起一块千钧大石。再度深吸一口气,暗劝自己冷静,然后再为他续上第二杯茶。 叶清友又敲了敲桌面。 这一次他食指与中指并拢屈起,作叩谢状,用指节轻轻敲了桌面。 茶礼有五种。我在茶舍最常见的是其中四种,伸掌礼,颔首礼,斟茶礼,叩指礼。 其中叩指礼又分一指,两指,三指,屈指这四种。一指点桌面是面对晚辈或者平辈相交;二指点桌面是对长辈、上司以及交情很好的朋友;三指点桌面代表带了不懂茶礼的朋友一起来品茶,替朋友谢过茶艺师。屈指则是在二指的基础上屈指敲桌,是很隆重的礼节,一般有两种用法:一是对德高望重的长辈赐茶时表示谢意,二是赞扬茶艺师技艺高超,茶泡得很好。 我感觉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男神夸我茶泡得好。 男神夸我茶泡得好! 啊啊啊啊男神夸我茶泡得好!!! 我得意忘形,几乎是立刻就按捺不住兴奋,在茶台上扭动起来:“叶老师叶老师!你看我可以过关了吗!” 叶清友沉吟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评分表,说:“……你扣分扣在了很奇怪的地方。”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我顿时蔫巴了,小声问:“我哪里扣分了……?” “最后一步,”叶清友把评分表递给我。“等茶客品完茶后,应该询问客人的品茶感受以及进行品茗交流。但是你直接就问我过关没有了。” 我垂头丧气地接过了评分表,刚觉得自己有可能需要重修,就听叶清友又说:“不过还是恭喜你了。” 评分表顶部,成绩栏赫然朱批一个九十九。 叶清友说:“你是和光有史以来实操得分最高的学生。” 实践考试以近乎完美的姿势通过,剩下的就是卷面考试了。叶清友给了我两套模拟卷,让我回去做,做完了回来他给讲评。我以为我高中毕业以后就再也碰不到模拟卷这种东西了,一个头涨得像两万个那么大。文白桦居然还一边打游戏一边嘲笑我,都一百多斤的人了还回顾青春,气得我差点把他种的藕刨出来煲汤。 你这条根本不懂爱和理想的咸鱼! 忘了说,文白桦这厮最近吃了王大祝的安利开始种花了,每天抱着他的宝贝莲子丢了魂儿似的飘忽。我觉得现在我们宿舍就我最正常了,王大祝的性向是括号假括号古董,文白桦的性向是植物,这样想想别说我只是个基佬了,就算我性向是搞比利也比他们容易被接受得多。 原定计划是周末考试的,但是星期四的时候陈钧学长突然在茶友群里发了个消息,说他很喜欢灵泉寺,但是觉得灵泉寺周围的卫生环境太糟糕了,感觉很可惜。他问我们周末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可以组织一下,组队骑行去灵泉寺做义工。我有一点点心动,但是又怕考试时间和做义工冲突。两难之际叶清友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问我想不想去参加活动。 我说:“挺感兴趣,但是考试……” 叶清友:“你想去的话我们就一起去吧。考试什么时候都可以考,但是这样的活动很难得。” 我:“叶师兄我爱你。” 考试顺理成章地推到下一周。 我们学校很村,村到什么地步呢,坐个公交去最近的地铁站要两个小时。上学期有个和我同市但是在市中心读书的邻居和我同时从学校出发,一起回广州,等他到了家了打电话给我问我到哪了,我说我刚到高铁站,还没上火车。 从学校到公交站一个小时,从公交站到地铁站两个小时,从地铁站到火车站又一个小时。完全没毛病。 由此可以得知,我们骑单车去灵泉寺,路况有多差劲了。 二十分钟的骑行路程,等我到寺里的时候人已经累成了狗,蹲在寺门口和看门的大黄狗你一声我一声汪汪汪地打招呼。 叶清友倒是非常气定神闲的样子,热汗不流,大气不喘。我看他每天蹲在茶舍里喝茶看书还以为他很文弱,没想到体力这么好。陈钧学长也很适应的模样,只是他一进寺庙就被大黄狗追得满地乱跑。那条巨大金毛非要站起来抱着他腰,呼哧呼哧舔他的脸,他一边大喊我靠好臭一边逃跑,王大祝在后面看着笑成傻逼。 亲眼看见灵泉寺,才觉得叶清友和陈钧称呼它为“寺庙”实在是太抬举它了。四周都是荒野,树林里藏着几间贫民窟似的破瓦房,废墟中央立了一间破落的寺院,墙都没有,寺后一座小土坡,坡顶立着南海观音像。野地里到处是塑料垃圾、纸巾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垃圾回收站。 叶清友告诉我这间寺庙是附近的村民集资建的,可能并不那么规范,但是他很喜欢,因为这里人情味很浓。他有时候会和寺里的住持一起喝茶论道,周末这里会有开放的讲座,给附近村里的妇孺讲国学,解读佛经。 我们一行人顺着破破烂烂的石台阶爬上小土坡,挨个拜南海观音。 我问叶清友,我不信佛教,也要拜吗?叶清友说拜吧,既然来到这里了,就算是打个招呼也应该拜一拜。你可以不将他奉为信仰,但是你应该存有一颗敬畏之心。 于是我跪在佛前的跪垫上,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我抬起头的时候,余光瞥见那尊镀金的南海观音像垂下眼,正用一种悲悯而慈祥的神情朝我微笑。我一边拜一边心想,如果神佛有灵,能够听得见众生祈祷,那么我求求佛祖,请让我成为叶清友师兄那样的人。 请让我成为那样一个纯粹,专注,心怀温柔的人。 第七章 陈钧学长给每个人都派发了一个垃圾袋和一对环保手套,我们站在土丘上列队拍了张环保手套版千手观音照以示留念,就分头行动去收拾野地里的垃圾了。 这实在不是一件很简单的活儿,弯腰爬起来弯腰爬起来,我才收拾了没两平方米就气喘吁吁的,恨不得变身吸尘器,不,还是龙卷风算了,一卷过去四野清净拉倒。清理了半袋子垃圾我靠在石栏杆上喘气,叶清友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很累,我说是挺辛苦的。他摘了手套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我,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这才缓过劲儿来。 四周望了望,王大祝和陈钧学长已经跑远了。王大祝似乎在小土坡后面发现了一条河滩,大声叫唤着让我们过去看,还问陈钧说学长学长咱们能不能在这里钓鱼烤来吃。风里隐约传来陈钧的声音,笑着骂他你就可劲作吧,在观音背后杀生?你咋不上天呢。 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河边的风跨越土丘吹过来,凉爽又清新,我说叶师兄,真奇怪。我们默默地做了这么多事,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表扬,但是我却觉得很开心。 谁说没有人看见的?叶师兄指了指天。神灵都看着呢。 我们在灵泉寺的荒野里辛苦劳作了一个上午,中午在寺里的食堂蹭斋饭。食堂在寺庙旁边的小桃林里,花落得差不多,叶却也欣欣向荣。在食堂里吃饭的都是隐居在附近的居士和留守村中的孤寡老人,用餐之前佛铃鸣响,高诵佛经,然后才有师傅来给大家依次布菜。 我等开饭的途中想拿手机出来玩,被叶清友轻轻拍了一下手背,只好讪讪收回去。 用过午餐,寺庙的住持领我们去庙里修士的居所借住午休。条件倒没有我想象的糟糕,也就和宿舍差不多,我和叶清友住一间,陈钧和王大祝说还不困,在院子里晒太阳。 叶师兄往床上一坐就盘起腿开始打坐,合着双眼,神情安详。他在那里打坐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吵闹声。我推开窗户往外一瞧,大黄狗跑进院子里来了,王大祝正撺掇着它追着陈钧满地乱跑。 我说:“你们小声一点,叶师兄在休息呢。” 他们满口答应,把大黄狗按在了地上。 十秒钟后,又是鸡飞狗跳。 我揉着太阳穴又想去开窗,叶清友说:“随他们去吧。难得出来玩一趟,开心最重要。” 我说:“叶师兄,你没睡啊?” 叶清友说:“在冥想。” 俗气如我并不能理解他所进行的高深莫测的思想活动,愣了一会儿,小声问:“……你腿不麻么?” 叶清友:“……谢谢关心。不麻。” 我试着学他盘腿坐在床上,没两分钟就受不了了,解开了自己缠成麻花的腿搓揉。我在这边呲牙咧嘴地按摩小腿,叶清友忽然问我:“嘉嘉,今天出来玩开心吗?” 我说:“开心啊,比在学校开心多了。我好久都没有这么放松了。” “你平时在学校不开心吗?”叶清友问。“我听大祝说你成绩很好的,在年级里面能排前几名。” “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我抱着膝盖蹲在床上。“我平时在学校可难过了。” “我爸妈从小就对我期望很高,一直希望我读理科,经常对我说上不了重本就是白活了……我第一次不听他们的话就是骗他们周末上补习班,结果跑去学了画画。”我抠着床脚的被单,一边蹂躏一边说。“后来因为成绩掉得太厉害,被他们发现了,骂了我一顿。但是当时我成绩太差了,没办法,为了能够上重本他们只好让我去参加艺考了。” “我美术天赋还可以,虽然是半路出家,但是最后还是考上了重本,勉强算能给我爸妈争口气。但是我一直记得他们以前骂我的时候说的话,艺术生是只有考不上学的差生才当的,将来肯定没出息,找不到工作。所以我读了大学以后还是拼命学习,拼命画画,生怕比别人落后一步。我在学校的时候每天都在想,现在不努力学习就拿不出好成绩,没有好成绩将来就没有实习单位要我,没有实习单位要我我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我就失业,流落街头乞讨。虽然我现在才大一,但是四舍五入一下,我感觉我已经是个睡天桥讨饭的无业游民了。” 说到这里,我朝窗外看了看。大黄狗依然在试图用洪荒之力扑倒陈钧,陈钧吱哇乱叫地满地跑,王大祝大喊一声学长我来救你,拖着大黄狗的尾巴就往后拽。 我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我羡慕大祝家里有钱,不用他担心自己将来没饭吃;羡慕百花心宽,每天玩玩游戏养养花肖想自己能找到女朋友;羡慕陈钧学长优秀,社交能力强大不用担心将来怎么找工作;羡慕叶师兄你,你对茶的专注、纯粹,心无旁骛,你那种不为世俗所扰的自在。我经常在想……怎么好像大家都活在梦里一样,就我在拼命地挣扎呢?我也才十八岁,为什么就要考虑这么多事情?我也才在该做梦的年纪啊。” 叶清友睁开眼睛,看着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想那么多,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在做什么。”他说着笑了笑。“那时候我每天打篮球,晚上出去和同学唱k,吃烧烤,周末骑单车出去露营,玩得可疯了,直到我大三的时候接手了我师父的茶舍我才定下心来,慢慢地、专注地去只做这一件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下了床,走到我面前揉了揉我的头发。 “别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嘉嘉。”叶清友对我说。“你还没有到要选择走哪条路的时候。你还处在一个适合做梦的年纪里,尽管做梦就好了。” 第八章 叶清友的话给了我无与伦比的信心,让我有勇气……向我妈要中级茶艺班的学费。 我打电话给我妈的时候我妈在跳广场舞,一边跳一边说:“小没良心的,只有没钱的时候才会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别人家的儿子都是谈女朋友了才找爸妈要钱,你又不谈女朋友,要钱做什么?” 我振振有词地说:“我这是学习,学习!学习使我快乐。我也想谈朋友啊,可是学习实在太特么快乐了!” 我妈:“得了吧你,小兔崽子。迟早把我和你爹吃穷死。” 我超生气的:“我又不是挣不到钱!我可以自己出去接稿子啊,写一单文能赚好几百呢,我这个学期接单都赚了几千块了。还不是你说学生要以学习为主不让我出去接单吗,不然我还用得着找你要钱花?” 我妈:“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你以为就你那点稿费够你煲几煲汤的煤气费?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读美术专业的,出去接什么文稿,有本事卖画啊?” 我:“我免费给你们家墙壁画了那么多幅画,你有本事给稿费啊?” 我妈:“服了你了。钱给你,拿去花拿去花,在学校好好学习啊,专业课别落下。” 我美滋滋地等着收转账,并跑到茶舍去考初级班的卷面考试了。 茶舍里叶清友在看书,带着一副非常斯文的黑框眼镜。我顺口就说了一句叶师兄你这么暴力的吗,叶清友抬头,困惑地问我:“什么暴力?哪里暴力了?” 我:“嗯……呃,这个……” 好尴尬。 我只好赶紧发挥我的临场抢救才能:“我,我是说,保礼!保守而且很有礼节!” 叶清友仍然对我投以江信江疑的眼神,我赶紧转移话题:“咳咳咳,考试,考试。” 卷子题目其实不难,但是很见鬼的是,大多数我都没见过。叶清友说这份卷子百分之七十的题目模拟卷上都有,但是我感觉没几个很眼熟的。等我交了卷子,叶清友接过去现场改,改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嘉嘉,你是不是没认真复习?” 我懵了:“没,没有啊?我很认真地做了模拟卷的,比高考复习还认真!” “那你怎么做成这样?”他把卷子递给我看,成绩栏上是刺眼的七十几分。“我说过这张卷子题目百分之七八十模拟卷里都有,你认真做过模拟卷不可能考成这样。” 我小声辩解:“真的没有啊……我认真做了的,而且七十分不也是及格了吗……” “七十分?在和光,九十分以上才算及格。”叶清友面无表情地说,语气竟然有几分严厉。“你的模拟卷呢?拿出来我看看。” 我缩了缩脖子,把模拟卷从背包里抽出来递给他。 他接过模拟卷扫了两眼,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异,哭笑不得的模样。我忐忑不安地等着他宣布审判结果,他轻轻咳了两声,把卷子还给了我。 “模拟卷我给错了。”他尴尬地说。“我应该给你初级茶艺师考核的卷子,但是这是高级茶艺师的模拟卷……” 我:…… 我就说嘛! 我敢用王大祝的古董和文白桦的假花担保,以我的智商绝对不可能考不过关!!! 我气鼓鼓地看着他,他很不好意思地收起了那两份卷子:“我重新给你拿一份初级的复习卷吧,下周你过来再考一次。” 我说:“你冤枉我。” 叶清友:“我道歉……” 我愤怒地说:“你冤枉我!” 叶清友抬起手:“好好好,我错了,我道歉,而且给你补偿。你来茶舍这么久也没有一只自己专用的杯子,我送你一个品茗杯怎么样?你喜欢什么样的杯子?” 我一听他要送我礼物立刻气消了,连说带比划地给他形容:“要那种瓷杯子,小小个一只那种,上面有镂空雕花的!” “镂空雕花?”叶清友愣了一下,“你是说玲珑杯?那种上面有米粒大小的透明花纹的那种吗?” 我猛点头:“对!我从小就想要一只那样的茶杯,太好玩了!但是我妈一直不肯给我买!” “好的,没问题,回头我送你一个。”叶清友笑着说。“你妈妈为什么不给你买?” 我:“我妈说上面那些亮晶晶的洞里面都是镶嵌的钻石,我们家买不起。” 叶清友:“……” 他忍得很辛苦,但是我看出来他在笑了。 虽然说考试是要重新考了,但是已经做过的卷子还是要再讲解一遍的。 叶清友把前面答错的题目大致讲了一下,然后说:“你的文学底子还是不错的,最后一题七碗茶歌居然全默出来了。” 嗯,那当然。当了那么多年语文课代表,别的不敢说,背诗我还是很快的。 “就是最后一句‘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字写得太紧凑了。”叶清友说。“‘习习’两个字都快粘到一起去了。” 我:“……习习?什么???” 叶清友:“怎么了?”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是这样吗?” 叶清友:“是的,怎么了?” 我:“不,没什么。” 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他我抄笔记的时候因为他的字太瘦长把“习习”看成了“羽”字!我一直背的都是“唯觉两腋羽清风生”!我还在认真思考卢仝为什么要这样写,是不是茶喝多了之后腋毛都变成了羽毛化成翅膀守护你然后就上天了!感觉完全没毛病! 叶清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擦了把冷汗,说:“下次会记得把字写开一点的。” 幸好没有说出来,不然我可能会被逐出师门。 第九章 文白桦种花种出毛病来了,非要搬出宿舍不可。我说搬吧搬吧,早搬早好,省得在宿舍里养花长蚊子,也省得他整天怀疑我在宿舍里煲莲藕排骨汤会吓到他宝贝假花,影响他花的身心健康。 搬家那天他还请我们去他新屋里吃重庆鸡公煲,妈的,一看就知道是他们两个想吃鸡公煲,拉我过去帮他们消灭鸡公煲附赠的白米饭。我真的好几把想吃肉啊,但是一看那锅红得像着火的玩意儿,顿时就怂成一团,安静如鸡地数着米粒吃白米饭去了。 气死了,果然是亲舍友。 饭吃到一半文白桦说要去给他的花浇水施肥,喂菜籽饼,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花还能和人一样按时按点吃饭的吗。最仙的是尼玛他种的是荷花啊,给荷花浇水,真是闻所未闻。 趁着文白桦上阳台的功夫王大祝撺掇我吃鸡公煲,说嘉嘉你吃鸡吧。我说谢谢,我不吃鸡,也不吃鸡吧。他就特别夸张地叹了口气说辣都不吃你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然后特别夸张地吃了一块大鸡肉,特别夸张地开始吧唧吧唧嘴。我真是恨得牙痒痒,煮得透烂的白米饭几乎都能嚼得嘎嘣嘎嘣响。 王大祝,别让我看见你偷喝我煲的汤。不毒死你老子不姓谢。 王大祝突然又说,嘉嘉,我看你最近天天往茶舍跑。你是不是想追叶师兄啊? 我一口白米饭放射状喷了出来。 尼玛,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王大祝那么低的情商都看出来了?!我赶紧拉了张纸巾过来把桌面擦擦干净,说我不是我没有,人家叶师兄一看就是钢铁直男,不招惹直男是我做给的准则。 王大祝说哦,那就好。你平时是喜欢看皇上搞朝臣还是总裁搞男秘还是高清搞比利我都不在意,但是人家叶师兄是无辜的啊,你千万别糟蹋他。说完他又补了一刀:我跟你说这事儿也就是图个双重保险,毕竟你想去追人家还未必追得到。 我又想喷饭了,照他脸喷。 我强忍住喷他一脸白花花的冲动,问他:你不是号称胸肌广博到舍友搞男搞女搞人搞鬼都能够面不改色吗,怎么忽然跟我提起这一茬了? 王大祝说我本来也没想到的,不过去灵泉寺做义工那天你和叶师兄在屋里午休,陈钧学长在院子里偷偷跟我说觉得你似乎蠢蠢欲动想跟叶师兄有一腿。他作为叶师兄的陈年老友不忍心看叶师兄被拱,让我好好敲打你一下。 说着他还真拿筷子在我头上敲了两下,以示敲打敲打。 我好想揍人。好想冲回学校宿舍抓着陈钧的衣领把他提起来疯狂摇摆,问他你到底吃不吃鸡柳?吃不吃鸡柳?!!! 我忍住寻仇的冲动,把白米饭往桌子上一拍:“大柱,上二锅头。” 王大祝:“没有二锅头。” 我:“上江小白!” 王大祝:“没有江小白。” 我:“上青岛啤酒!!!” 王大祝:“没有青岛啤酒。” 我:“这个可以有!” 王大祝:“嘉嘉,这个真没有。” 我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往桌子上一瘫。 “好吧,”我说。“菠萝啤,菠萝啤总有了吧?!” 菠萝啤也没有。 王大祝被我殴打了一翻,顶着半夜三更的寒风跑出去买江小白。我两杯白酒下去人就撒起泼发起癫来,开始只是逢人就呵呵呵呵地傻笑,没过一会儿抱着文白桦的枕头开始满地打滚。文白桦和他的假花交流完感情回来,看见我瘫在地上不成人形,整个人都傻逼了。 文白桦:“他怎么了这是?” “喝高了,”王大祝说。“可好玩了,不信你试试?” 说着这坑逼就夹起一块鸡公煲,伸到我嘴边:“嘉嘉,啊——快来吃鸡吧!” 我拍案而起:“吃鸡吧就吃鸡吧!”说着以气吞山河之势叼走了那块红彤彤的烧鸡块。 两秒钟之后,我开始满天喷火。 王大祝:“哈哈哈哈哈哈,我都告诉你可好玩了。是吧。” 文白桦:“……” 我满屋子到处找水,差点就冲上阳台把文白桦的荷花盆端起来顿顿顿了。文白桦黑着脸把我和王大祝赶出去,王大祝拖着我往宿舍走,我不肯,在空旷的大街上嗷嚎:“我要吃肉——” 王大祝:“吃吃吃,给你吃。” 我:“要吃辣子——” 王大祝:“吃吃吃,给你吃。” 我:“要吃鸡吧——” 王大祝:“……吃吃吃,都给你吃。” 我歇斯底里地哀嚎:“不要吃鸡吧,要吃福建人——!” 王大祝:“……这个我上哪给你弄去?!” 他给文白桦打了个电话:“百花,嘉嘉傻了,要吃福建人,怎么办啊?” 文白桦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异常清晰异常冷酷:“你给他找个湖南人或者四川人过来啃一口,保证他整晚都在重复喝水撒尿两点一线,绝不纠缠。” 我:“……” 操,文白桦你这个恶毒的男人!老子诅咒你找不到女朋友,诅咒你被基佬操到脱肛! 王大祝此时显然是与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的,朝天比了个中指,挂了电话。他把我从地上抠起来,半架在背上,往茶舍的方向拖过去。 “走,嘉嘉。”王大祝忽悠道。“我带你去找福建人吃。” 半夜十二点,茶舍的门被人敲开了。 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的叶清友看起来非常惊讶,他上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我给他安利手机云笔记的时候。王大祝一边拖着我进了茶舍,一边跟叶清友解释:“叶师兄,嘉嘉喝多了,闹着要吃福建人……我只能把他扛到这里来了,你看怎么办?” 真·福建人叶清友师兄:“……” “先带他进来吧。”叶清友说,上前来帮王大祝一起搀我进屋。“喝了多少啊,醉成这个样子?我待会儿去给他泡个醒酒茶。” 王大祝应一声好嘞,跟叶清友一起合力把我扶进茶舍,放在地茶台前的软垫上。王大祝呼哧了几声说累死了,叶清友说你们住宿生宿舍是有门禁的吧,时间差不多到了,你要是着急的话就先回去。 王大祝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可是嘉嘉……” “我来照顾他就行了,”叶清友说。“今天晚上让他住我那儿吧。” 王大祝还有些犹豫,但是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咬咬牙说好,麻烦师兄了,说完还真毫不留恋就走了。 叶清友送他到茶舍门口,我趁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看见桌面上公道杯里有一杯浅青色的饮品,前面摆着只游鱼品茗杯。 嘻嘻嘻,一定是叶清友知道我要来,都把茶给我准备好了。我美滋滋地想着,端起那只游鱼杯把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甜蜜蜜的,好喝,再来一杯。 叶清友回来的时候就正好看见我往他那只私杯里倒了一杯水又喝掉的场景,于是走到我旁边坐下,问我:“嘉嘉,感觉怎么样?” “茶汤评判从汤色、滋味、香气三个标准来看,”我一本正经地说。“此茶汤色清冽透明,滋味甘甜如蜜,香气馥郁有花果香,真乃绝顶好茶是也!” 叶清友给我鼓掌:“评得很不错。”表扬完,又说:“可是这是你陈钧师叔今天下午带过来的鲜榨甘蔗汁。” 我一脸呆滞。 操,陈钧,为什么又他妈是陈钧啊?! 叶清友在旁边一边笑一边问我还喝不喝醒酒茶,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扑上去就抱住了他的腰:“你也欺负我,连你也欺负我!!!” “我怎么欺负你了?”叶清友闷笑着揉我的头。“嘉嘉,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明明是你先拿了我的杯子去喝甘蔗汁,怎么还怪我欺负你了?” 我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控诉:“你都不知道我多喜欢你!我那么喜欢你,你还给我喝假茶!!!” 叶清友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他一把将我推起来,抓着我的手臂急切地问我:“谢嘉,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一瞬间我以为他的眼睛里有星光。那双清澈的、干净的、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仿佛一下子汇聚了整条银河的星彩,被惊喜点亮。 我说:“你给我喝假茶!” 叶清友:“不是这句话,再上一句。” “我那么喜欢你!”我理直气壮地说。“叶师兄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这样的人!我从小就想成为一个你这样的人!” 星光熄灭了。 第十章 醉宿过后头昏脑涨,痛得想开颅把脑仁切出去。 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啊,床好大;啊,床好软;啊,这不是我的床。 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惶恐地从这张又大又软但是并不属于我的床上爬了起来。房间里的装潢很温馨,床是榻榻米,用一道米黄色的布帘与待客厅隔开,地上铺了咖啡色的海绵垫,赤脚走在上面也没关系。我还以为是王大祝趁我喝醉了把我卖了——虽然事实上也差不多——连滚带爬地跑进待客厅,却发现待客厅里是叶清友坐在茶台后,一边看书一边喝茶。 看见我从帘子后面滚出来,他很温柔地对我笑了一下:“醒了?” 我慌张地点点头。 “醒了就去洗漱吧,还不舒服的话也可以洗个澡。”叶清友说。“今天早上应该没课,有空的话一起喝杯茶?” 我大脑还在当机,呐呐说:“可是我没带换洗的衣服。” 叶清友:“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穿我的。你介意吗?” 我疯狂摇头。 我拿着叶清友的衣服飘进了洗手间,浑身上下沐浴的不是热水,是幸福。 昨天晚上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突然就住进叶清友家里了,怎么突然就睡在叶清友床上了,怎么就突然穿他穿过的衣服了!四舍五入我和叶清友是不是已经开始婚后生活啦哈哈哈哈哈哈。 想得美。 我洗完澡出来一边扣着叶清友的茶人服上的盘扣,一边吐槽自己想得太多。盘扣扣到最上面一颗,突然发现颈侧有一块淤红。 现在才几月份啊,春寒都还没走吧,蚊子就猖獗起来了吗。我一边把最后一颗盘扣扣上,一边想着绝对是和光茶舍门口种了太多植物的锅。 天气很好,阳光穿过叶清友家种满多肉的窗台照在茶客厅里,整间屋子都非常明亮。我洗完澡神清气爽,在叶清友对面坐下:“叶师兄,这里是你家?” “对,我大二就搬出来了,一直住在这里。”叶清友说,“这里就在和光楼上,去茶舍也很方便。” 啧啧啧,同样是出租屋,叶清友这里就干净整洁得像样板房一样,再看看文白桦那儿,那是什么狗窝。 叶清友说:“我旁边这里有书柜,你可以自己过来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书可以自己拿去看,在我这里看不完的借走也没关系。” “这么好?”我一边说,一边走到他旁边。 说是书架,其实是一扇近似博古架的展示柜,一边展示着各式茶器和存茶,一边是书架。书也分门别类地放好,有茶书、美术画册,还有各种文学书籍。我在茶书那一栏扫了两眼,发现别的种类都很齐全,唯独没有普洱茶的专著。 我抽了一本《闲情偶寄》走。叶清友似乎并不意外我会选择这样的书籍,淡淡地说了一声“文震亨的《长物志》也不错”,便低下头去看他自己的书了。我去选书的时候他烫了个新杯子放在我的座位前,给我斟了一杯暗橘色的茶水。我在桌子对面摊开《闲情偶寄》,心思却并不完全在书上,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去偷窥叶清友。 光斑落在他青灰色的棉麻衬衫上,清爽利落,看起来却又很暖和。他低头看书的时候神色那么专注,心无旁骛,仿佛俗尘里的一切都不能将他从他自己的那个小世界里扯出来。 我昨天晚上对王大祝说的话是真心的。我不会去追他,我也不敢去追他。这样一个霁月清风的人,风骨磊落的人,我怎么敢去玷污。 我哪里配得上他?我是一个低俗的,庸庸碌碌的凡人,可他不是。 他是谪仙啊。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我赶紧低头喝了一口茶。 这一口下去我愣住了。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和过去我所喝过的所有茶品都不一样,它的滋味是一种稳重的甘甜,香气却无比惊艳。一瞬间我脑子里炸开花,联想到了很多东西:被腐蚀得字迹模糊的简牍,武侠故事里锈迹斑驳的刀,或者是江湖十年飘摇的夜雨。我对这种香气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当我推开藏书楼的旧门时,这种温柔的、泛黄的,书卷文字被岁月沉淀的香味就会扑面而来,将我整个笼罩在其中。 那是一种古老的香味。 我端着茶杯的手在颤抖,几乎要握不稳茶杯,我急切地问叶清友:“叶师兄,这是什么茶?” “湖南的安化黑砖,二零一一年的陈茶。”叶清友回答。“这是茶舍前两天新进的茶品,我也是第一次试泡。我平时很少请人喝黑茶,因为黑茶的制作工艺导致它有一股特殊的陈化味,一般的人可能会接受不了……怎么,你很喜欢这款茶?” “我很喜欢它的味道……”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看向杯中的目光几近狂热。“不,应该说我很爱它。” 我喜欢一些旧的东西,古老的东西。 比如说外公的书房角落里发黄的旧书,比如说那些散在地上的、发了霉或者被蚀出虫眼的纸片,比如说被千年时光沉淀过的文字。我从的时候开始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当他们在楼下玩泥巴,或者摘树叶子串烤串的时候我在看书。三国演义,红楼梦,甚至于小学生很难理解的楚辞。有人说文字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我觉得非常有道理;有人说买书是这个世界上最划算的买卖,我也再赞同不过。 花两顿饭的价钱,你可以买几千年的时光走。 我不断地执着于那些离我久远的、逝去而无法被重现的美好,并且在这条路上孤独地往前走着。我是那么想再一次看见它们,即使无法将它们传承下来、或者重现它们的辉煌,哪怕隔着玻璃展示窗望一望也好啊。 然而我又是一个那么害怕孤独的人,我不断渴求能够被理解,不断希望有人能懂得我近乎狂热的向往和我一起往前走,但是没有。 所以我才对陆姐说,我那么向往那个年代。 那个人与人之间语言可以相互沟通,思想可以相互交融的,和而不同的年代。现在社会是发展了,科技是进步了,可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变得好像那么遥远。再也没有人会用泛黄的信纸给多年不见的挚交写一封信聊诉相思之情,没有人愿意花一辈子去考证一个典故的真实出处。电灯代替了烛光,邮件代替了信封,浏览器代替了纸质书。大世界的齿轮推动下,所有人都在急匆匆地往前走,我像一颗固执的顽石一样被淹没在洪流里,连一点浪花都激不起来。 所以我喜欢黑茶的味道。那种古老的、沉默的香气,是我一直所热爱的东西。 所以我喜欢叶清友。我第一眼就能看出他与我是一类人,同样执着在人迹鲜少的道路上。唯一不同的是,我几乎被俗世的洪流洗褪了颜色,他却能在他那条孤独的路上走得那么坚定、那么从容。 我当初突然转修美术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最开始我是想学文,想写一辈子小说,我对我爸妈说我想学文科,想读中文系想读历史系,我爸妈都觉得我疯了,因为在他们看来中文系和历史系根本找不到工作。 于是我决定曲线救国。一位伟人曾经说过,中国人的本性就是中庸,如果你觉得房间太暗太闷了,想开一扇窗透气,屋里的其他人也许不会同意。但是如果你说要把屋顶拆了,那么他们就会同意开一扇窗户来调停了。我准备先拆了屋顶——我私自跑去学了美术,并做出一副热爱艺术热爱得要死要活的样子。我觉得这样我爸妈应该就会同意我读文科了,毕竟比起艺术生来,学文科好歹是个传统的文化生。 结果万万没想到,我画画画的还可以,反而是文化课成绩一落千丈,实在抢救不回来了——我拿着只考了十五分的英语试卷回家的时候,我妈哭着骂我,信不信我拿张答题卡正踩一脚反踩一脚得分都比你高! 为了能够上一间重本,我就被我爸妈赶鸭子上架地撺掇去学美术了。 这个血与泪的教训告诉我两个道理:第一,你永远无法理解家长对文凭上有“重本”这两个字的执着;第二,人若作,就会死。 第十一章 我对黑茶的热爱宛如脱肛的野狗,每次去和光必点黑茶,沏得整间茶舍都是一股陈年老木的陈化味儿。有一次茶舍里没人,我非常自我陶醉地泡着一零年的湖北青砖,叶清友忽然捧着本书坐到我对面来,小声跟我说以后还是少在茶舍泡黑茶喝吧。 我宛如被敲了当头一棍,一脸懵逼地问他为什么。 叶清友:“茶舍里的茶是公有财产,我一个人不能做主;你想喝的话可以去楼上,我那里有很多私茶,种类更齐全品质更好,随便喝没关系,这样说你懂吗?” 我懂了!他的意思是在茶舍喝茶是要按公收费的,但是如果去他家喝就是私人交往,随便免费喝! 我顿时觉得我更爱他了。 初级茶艺师的卷面考核在我做过初级班的模拟题之后很轻松地就通过了,然而叶清友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马上送一只玲珑杯给我,说还没有遇到很适合我的。他越是这样吊胃口我越期待,看见有喜欢的杯子都忍住不买就想等着用他送我的。 初级班的课程多数是茶艺一道的理论知识和茶类常识,中级班则开始落实到各类茶类的具体沏泡方法,每天都能喝到叶清友亲手泡的茶,实在是爽到飞起。这种茶水论斤喝的糜烂人生过了一周多,叶清友说要停课了。 我:??? 叶清友说:“前几日收到朋友邀请,去浙江的茶庄看龙井春茶的炒制,顺便带一点新茶回来。可能去个三四天吧。” 我不是很开心,但是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地喝着黑茶说祝师兄旅途愉快。叶清友又问我:“你这几天学校有课吗?” 我说:“还好吧……就是下午有专业课。” 叶清友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说:“可惜了。我还想问你有没有空,有空的话正好带你去茶庄见识见识。” 我:“……!我没课!!!” 叶清友:“可是你刚才说……” “您听错了,”我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拍,斩钉截铁地说。“我刚才说,这一周我哪天都没课!” 为了撩叶清友,我简直头可断血可流专业课敢丢。 我毫不犹豫地给辅导员一封假条发过去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又到了广东人吃福建人的季节。没有我我们市的福建人可能吃不完,所以我申请回家去帮助父老乡亲们一起守护属于广东人的荣光。辅导员回了我铿锵有力的两个大字“苟屁”,然后允了我的探亲假。 不枉我用老火炖汤贿赂他一个学期。 去个三两天就回,我也没准备多少东西,拎了两套换洗衣物手机钱包就出门了。叶清友说这次算茶舍的公费出差,来回车票他给我包,我美滋滋地跟他一起上了高铁,美滋滋地喝他用快客杯给我泡的黑茶,往车窗外一看,夕阳如焰,四野空旷。我回头刚想叫他,快看天边有火烧云,谁料他靠在椅背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偷偷朝他那边靠了靠,他身上的暖意透过两层棉麻衣料传到我皮肤上,比火烧云还要炙热。我一下子僵住,结果列车微微一晃,他朝我这边侧倒过来,头枕在我肩上。 给我一根竹蜻蜓,我感觉我能旋转跳跃起飞上天。 我屏住了呼吸,等了好一会他都没有动,可能真的是睡熟了。我忍不住低下头去看,夕阳柔和的暖光落在他身上,他仿佛一瞬间从不可泳思的谪仙落为我触手可及的凡人。我紧张地浑身都在发抖,悄悄抬起一只手,他仍然没有反应。 我用大拇指在嘴唇上微微摩挲,然后做贼似的、飞快地在他的唇瓣上印了一下。他嘴唇柔软的触感落在我指腹的那一瞬间,我浑身都像通了电一样,止不住地战栗,几乎落泪。 够了。 这就足够了。 这是我第二次来西湖。上一次来西湖的时候是去年暑假,和一群刚考完高考的傻狍子一起毕业旅行。那趟旅游十天连跑四个城市,魔都吴州会稽西湖,最后三天在西湖过的。到了西湖又是气温上升又是审美疲劳又是跑太累了,结果一行四个人哪也没去,在西湖边上订了个快捷酒店……打了三天斗地主。 我也是非常服气的。 这一次出的算是半个公差,住的地方吃的东西都比上次一帮穷学生穷游高一个档次。到了西湖,叶清友没有急着去办正事,反而租了条小船跟我一起泛舟去了。 水波漾漾,池岛相映,一派闲静秀气的风光,和一身茶人服打扮的叶清友非常相称。艄公把船摇到湖心我忽然起了坏心眼,掬起一捧湖水就朝叶清友泼了过去。我以为叶清友那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运动细胞可能不太好,估计躲不过去,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我又天真了,我显然忘记了上次我们骑行去灵泉寺的时候叶清友表现出来的堪称可怕的耐力和体力,他居然一闪身就躲了过去,只衣摆上沾了几点水花,然后还眼疾手快地反手从湖里扫了一捧水过来,把我泼湿了一身。 我一个大写的恼怒,刚想再泼一捧水过去,被察觉小舟晃得东倒西歪的艄公阻止了,叶清友就指着我湿淋淋的裤子笑了一路。船晃晃悠悠地继续向前漂,飘到一条长堤前,叶清友指给我看哪里是断桥残雪哪里是雷峰塔,还问我听说过许仙白娘子的爱情故事没有。我说当然听说过,我还会唱法海你不懂爱呢。叶清友说,哦?你唱一声来听听? 我觉得叶古董一定是没有听过这首歌才敢说这样的话。我说还是算了吧,我怕我唱完歌咱们这条友谊的小船该翻了。 叶清友又开始笑了。 我们第二天才去茶庄里看茶。今年新出的春茶,雨前龙井,叶清友一种一种看过去,带我领略西湖龙井的“色绿形美香郁味醇”八字美称,教我辨别哪些是全芽头可当“莲心”美誉,哪些一芽一叶被赞为“旗枪”之形,又有哪些叶发两片应有“雀舌”之称。看完干叶我们坐下来品尝茶味,一人一只直筒玻璃杯奉到面前,里面一点绿叶,刚烧开的热水就沿着剔透的杯壁冲了进去。 颜色鲜嫩带黄的绿芽就这样被沸水冲卷起来。青嫩的叶在清澈的水中沉浮舒展,美不胜收。我有些惊讶地看向叶清友,因为在我所学过的知识中绿茶是应该以八十到八十五摄氏度的水温沏泡的,如果直接使用沸水,细嫩的茶叶会被烫坏,导致的结果就是茶汤会苦得恐怖。这里可是常年经营西湖龙井的茶庄,莫非会不知道这点简单的道理么? 叶清友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不要出声,就继续与茶庄的老板谈笑去了。 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玄机不成?我盯着自己面前那杯龙井仔细看。细嫩的茶叶在微微发青的茶汤中迅速舒展开,一芽一叶翩然旋徊,正是“春波展旗枪”的美色。我试了试水温,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差点当场去找水洗呸呸呸。 妈的,和王大祝那玩意泡出来的是一路货色。 第十二章 亏我他妈还以为茶庄还有特殊的泡茶技巧,敢用开水泡茶,原来就是瞎几把泡。我那舌头估计也是被叶清友养刁了,尝不得一点苦,只是舌头尖试了一下就已经感觉整个口腔里都是难以忍受的苦涩味了。 我一脸菜色地看着叶清友一边面不改色地喝着那杯生化武器级别的龙井茶,一边和茶庄老板谈笑风生称赞今年的龙井“香气清高、鲜爽甘醇”,顿觉师兄真乃神人也。 等到叶清友和茶庄老板把进茶的事项都谈妥了,又开始商量去茶厂看春茶炒制过程的事情。茶庄老板说前两天雨下得多了,路都淹了,现在想去厂里看可以,但是恐怕不容易。叶清友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对老板说那就算了,等下次吧。 我:……??? 莫名有一种被当成了资本主义娇贵少爷的感觉。 临走之前我绿着脸一口闷完了那杯龙井茶,感觉要升天。叶清友笑着问我说感觉怎么样,我说我已经是个死嘉了。 叶清友说:“你喝不习惯可以早说。虽然茶艺师在原则上是要尊敬每一份茶不能浪费,但是你喝不完可以给我喝么。” 我:“没事我撑得住……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我喝过的茶杯给他喝,那么四舍五入一下他就已经和我进行了纯洁的唾液交换,再四舍五入一下我们之间就已经有过一个饱含深情的舌吻了! 我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是叶清友居然撩完就撤,笑眯眯地说既然不用去茶厂看炒春茶,那么我们明天就去顾渚山看看吧。 我:“看炒春茶一年就一次机会吧,不去真的没关系吗?” “一年一次,就代表每年都有啊。”叶清友说着,伸手过来揉了揉我的头。“我不是第一次来看炒春茶了,但是是第一次和嘉嘉出来玩,当然要做一些能留下更美好的回忆的事情。” 我:“……” 啊啊啊啊啊啊死直男,不日何撩! “顾渚山上有大唐贡茶院,盛产顾渚紫笋,传言是当年陆羽著成《茶经》的地方。”叶清友说。“嘉嘉,你不想去吗?” 我:“去去去!” 我一边出卖骨气一边泪流满面。今天的我,也感觉更爱叶清友师兄了呢。 大唐贡茶院在顾渚山上。一间黛瓦白墙的寺院,门上悬匾额“大唐贡茶院”五字。说是陆羽曾经撰写茶经的地方,实际上在我看来也就是个旅游景点做的噱头。但是不屑又能怎么样呢,那个年代离我终究太遥远,可以拾起吉光片羽都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景点里面有仿古的茶艺表演场景,也设了些个立牌,向前来游玩的人介绍“茶圣”陆羽的生平以及顾渚紫笋茶。 大唐贡茶院也有供游人休息的茶室,在茶室里可以品尝用盖碗沏泡的顾渚紫笋。叶清友说既然来都来了,那么势必要品尝一下这里的特色茶品,否则和白走一趟没什么两样。 我深以为然。 两只三才碗奉了上来。橙黄的茶汤,青嫩的叶底,看着很喜人。我捏着盖碗的青花瓷盖撇了撇茶叶,小啜了一口茶水——香气倒是很高爽的,就是也苦。 茶叶被泡在高热的清水里太久,又用盖碗盖子闷着,没一会儿就闷苦了。这一回我就学聪明了,喝了两口砸吧砸吧嘴,觉得那味道已经感受到了,就面不改色地把茶碗推给了叶清友。叶清友是何等人也,连新会陈皮水都能喝得镇定自若的神仙。他含着笑接过了我推给他的茶碗,轻轻一撇浮叶,低头下慢慢喝。 ——转杯子都没转一下,嘴唇正好印在我刚才喝过的地方。 我真是不知道应该夸他心太宽,还是应该恨他太镇定。那双嘴唇贴在杯沿轻轻摩挲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起了它们印在指腹上时柔软温暖的手感,足以让我刹那忘物,神魂颠倒。我盯他盯着两眼都发直了,恨不得扑上去啃一口,他却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逼我不得不收回了自己放肆的眼神。 他问我:“喝不习惯?” 我非常诚实地点头。他笑着摇摇头:“给你惯得什么毛病啊这是。行吧,我回去亲自泡给你喝。” 我差点起立鼓掌高呼万岁。 时间比较紧张,匆匆在贡茶院里参观了一圈我们就要返程了。回程路上我挨着叶清友坐,他靠在车窗边看旅游杂志,我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岁月静好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了我一句:“你跟我出来这一趟,有什么感触没有?” 男神豆腐真好吃算吗?我侧过脑袋想了想,怀疑这么回答的话会被叶师兄拎起来从车窗丢出去。于是我特别诚恳的说:“茶庄里的茶好苦,贡茶院的茶也好苦。” 叶师兄差点笑出声。 他听了这样的回答,带笑看着我,眼神戏谑却不含嘲弄,有些无奈的温柔。他把书合上,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确实苦。” 我顿时昂首挺胸:“对吧!我就说嘛!” “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在茶庄那时候,我不让你把实话说出来吗?”叶清友问。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是因为交际礼仪吗?就像如果觉得他买的是假茶不能说‘你这茶不行’,而是要问‘有没有品质更好一点的’。” “不是的。”叶清友说。 我问他:“那是为什么啊?” “嗯……我举个例子。”叶清友思索了一会儿,“豆腐脑很多地方都吃,但是有些地方放糖,有些地方放盐。我这样解释,你能理解吗?” 我:“嗯这个例子……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习俗,衣着、饮食有所不同,茶俗自然也会有所不同。”叶清友说。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像旧江南的才子,话里话外都是柔情。“我上白茶那一课的时候应该告诉过你吧?我是福建人,家里世代是茶商,所以我学的一直都是比较中规中矩的沏泡方式。我后来跟师父到处游历,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茶俗。比如说我们茶艺师一直以来遵循的品饮方式是清饮,为了最好地感受茶香茶味,在品饮过程中甚至不会添加任何佐料、香薰,以防外物夺去茶香茶味。” “但是别的地方不一样。比如说四川成都的大茶馆,比起大雅之堂,不如说是一处展现人生百态的舞台,服务从喝茶吃饭到聊天按摩一应俱全。广东潮汕的乌龙茶品赏,则更严谨、更遵循礼仪,任何一点错漏都很可能被视为失礼。纳西族龙虎斗将酒和茶混合品饮,西藏酥油茶将奶和茶一起煮开,英式下午茶会为红茶配备砂糖、牛奶或者柠檬。比起这些千奇百怪的茶俗,你在茶庄里见到的简单粗暴的沏泡方式根本算不了什么——毕竟在茶庄工作的工作人员不可能都是茶艺师,还记得绿茶适宜用直筒玻璃杯冲泡就已经很有常识了。我在江苏进茶的时候甚至见过有人用沸水冲泡碧螺春,还觉得越苦越好喝的。” 我:“……真乃勇士也。” “我带你出来这一趟,主要就是为了让你了解这一点。你能够自己察觉出一些来我很高兴。”叶清友笑着说。“你在和光接受到的都是中规中矩的茶艺师知识,不出来走一趟的话很难突破自己固有的知识体系,更全面地去了解‘茶’。使用我们茶艺师现行的、科学的沏泡方式固然是好的,但是同样的,我们必须要尊重其他茶俗,尊重其他人的品饮方式。现在喝茶更多的是为了体味这项活动中的文化意蕴,只要能让喝茶的人喝得舒服,那么这就是最好的品饮方式。”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我有时候还是觉得……好好一杯茶叶,被烫坏了怪可惜的。” “这种感觉就关乎你个人对茶的认识感受了。”叶清友说。“当你对茶有了一定的认识,你就会开始自发地去思考:茶对你来说是什么?你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茶,或者与茶相处?等到你寻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你就会得到属于你自己的‘茶道’了。” 我越听头越大,脑仁都胀痛发酸,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又问他:“叶师兄,那你找到你自己的茶道了吗?” “我的茶道是‘简单’、‘干净’、‘纯粹’。”叶清友说。“无论世上茶千万种,俗千万种,我固守我自己的初心。顺带一说我师父的茶道,她的茶道是‘守破离’,先守旧统,再破之,最后在旧统之上离出新生。那么嘉嘉,你可有想过,你的茶道是什么呢?” 我低下头刚要沉思,他却又阻止了我,对我说:“你不用急着给出答案。茶之一行你才刚刚入门,等到你在这条路上渐渐走远了,自然而然就会得出答案的。” 我其实是想冥思苦想一个霸气的茶道出来装装逼的,但是在男神面前实在不好意思显摆。叶清友又这样说了,我也就灰溜溜地作罢。 撑着脸神游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之前一直搁在心里忘了问叶清友的。于是我爬起来问他:“叶师兄,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叶清友:“请讲。” “上一次你找陈钧学长过来给我代讲普洱,陈钧学长告诉我你不泡普洱茶,也不讲普洱的课;我在你家里借宿的时候也发现你的书架里没有专著普洱的茶书。”我说。“我可以问一问,这是为什么吗?你不喜欢普洱茶?” 我话问出口的时候叶清友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那一瞬间太快,非常难以捕捉。但是我还是察觉到了,那是一种我以为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叶清友身上的,近似于……难堪的神色。 但是他很快调整了过来,微笑着反问我:“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而已。”我突如其来的熊心豹子胆一秒钟就萎缩了。“要是不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问过吧。” “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叶清友说。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与温和,似乎与往日无一二般。“我说过,我家里经营的是白茶的生意。二零零四年的时候普洱茶开始被炒作,一直到二零零七年价格疯长,售出一饼几十乃至上百万的天价。于此同时发生的是普洱茶风靡市场,开始挤压其他茶品的生存空间,黄茶茶类以及其他小众茶品在此压迫中相继没落,我父亲经营的白茶茶厂也因此一度倒闭。那时候我父亲便逼着我跪在祠堂前发誓,尽此一生,不会再碰普洱茶。” 第十三章 世界上最招我痛恨的事情有三。拆穿我想装的逼,曲解我表达的意,揭开我结痂的疤。 要是有人敢对我这样我绝对分分钟掐死他没商量。而据存在我身上的人类的同理心又可知,如果我对别人,尤其是一个我重视的、很有好感的人做出了这样的事,我会恨不得替他掐死我自己。 我忙不迭地道歉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不应该提起这些事情”。叶清友只是很淡然地摆了摆手,说:“这都快十年了,该过去的早就已经过去了。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无需介怀。” 即使他这样说了,我还是觉得无比愧疚,恨不能时光倒流回五分钟之前缝上我那张犯贱的嘴。我一路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回了校区附近,始终难以原谅自己的冒失。 我没有直接回宿舍。叶清友似乎是察觉了我的内疚,邀请我去茶舍坐一坐,说给我泡杯茶接风洗尘。我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跟着他走了。 向有茶势力低头。 一进院子,发现茶舍门开着,一股浓郁的辛香味扑面而来。我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叶清友也说“好像不对劲”,迈大步子两步跨进茶室里,正看见王大祝和陈钧学长……在主泡台上煲香辣火锅吃。 卧槽趁着我和叶清友不在你们就他妈在茶舍里搞这种事情?你们还记不记得茶叶有吸附异味性刺激性的气味会导致茶叶变味,还记不记得茶舍要保持清幽雅净,记不记得不能有异物夺茶香茶味? 叶清友把行李放下就开始数落陈钧:“我交代你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看店,帮我指导学生泡茶,你就是这么指导的?” 陈钧捞出一勺鲜红火辣的汤底:“看,海椒万象茶。泡得好不好?” 叶清友都气笑了。我也很无语,王大祝还在一旁嘿嘿嘿地贼笑,夹起一筷子鸡中翼递到我面前:“嘉嘉,吃鸡吧?” 我:“王大祝,你是想辣死我然后继承我私藏的安化黑砖吗。” 王大祝说“卧槽我刚才怎么没想到,快陈钧学长快把嘉嘉的藏茶掏出来煮火锅”,被我和叶清友一人敲了一脑门爆栗。 他们两个磨磨唧唧煲完了锅,叶清友师兄不得不打开所有的门窗给茶舍通风,一边撵着他们去收拾东西一边说:“我晚上还要给嘉嘉上绿茶茶艺表演课,你们适可而止一点。” 王大祝和陈钧连忙夹着尾巴称是,我愣了愣:“这么快?茶艺表演不是快到考中级资格证的时候才要学的吗?” 叶清友笑着说:“给你调了课。理论课你学得太快了,基本上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实操早点学会可以早点上手练习。正好最近带你去贡茶院看了绿茶和茶艺表演,就趁热打铁一下吧。” 我连忙点头。 我来和光这么久,见过很多次叶清友泡茶,但是还从来没有见过……叶清友真正地,完整地进行一次茶艺表演。 光是想想,就感觉期待得心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绿茶茶艺表演是一对一教学。也就是说,这段时间里,偌大一个和光茶舍只有我和叶清友两个人。 叶清友坐在茶台后,双手自然搭叠在茶巾上,问我:“刚才理论课给你讲的茶艺表演步骤你都记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记得的。” “那么现在茶艺表演现在开始了。”叶清友说。 他阖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身姿忽然端正起来。他再睁开眼时,看向我的眼神中已经不是往日的亲近,而带有一种礼节性的、疏离而谦逊的笑意。 “欢迎来到和光茶舍。”叶清友一鞠躬,说。“我是今日负责茶艺表演的茶艺师叶清友,为您泡茶。”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我还是愣了一下。 平时和他玩闹嬉笑惯了,有时候甚至会一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忽悠别人玩,我以为我离叶清友已经很近了。但是仅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忽然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万里之遥。他对我太好,以至于一直以来他在我心目中都是一个亲切温暖的师兄,而快要让我忘记了真正的他是一位遗世而独立的、清高的茶人。 就在我愣神的功夫里,他已经开始浣手烧水、取茶焚香、温杯洁具。在盈满茶舍的南音名曲*中,他一举一动都轻柔优雅,仪态端凝,全神贯注在手中的茶上。 我还记得,在茶席前点线香助兴,是为“焚香除妄念”;开水洗涤消毒茶具,是为“冰心去凡尘”。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叶清友对我解释茶艺表演的解说词时我没有想太多,但是现在忽然惊想起,竟然有一种说了反话的讽刺。 妄念已生,焚香不可除;凡尘常在,冰心难消去。 我胸口莫名一窒,竟然有些闷痛。我不得不屏息凝神,才有足够的注意力支撑自己继续将茶艺表演看下去。 玉壶养太和,清宫迎佳人,甘露润莲心。条索细长的绿茶茶叶倾入直筒玻璃杯里浸润泡好,终于到了绿茶茶艺表演中最高潮的部分,“凤凰三点头”。 叶清友提起茶壶,细长的水柱沿着细长秀气的壶嘴注出,在玻璃中向内环绕一周,示意迎客。随后他抬手,水柱随他的动作三起三落,最后向高处收水,一系列动作流畅优美,而没有一滴清水飞溅出来。我看得两眼发直,此时碧玉已沉入清江,叶清友捧出茶杯,奉到我面前。 我忽地又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茶艺表演步骤解说。 “双手奉茶,举案齐眉。” 要是是真的该多好。 他仍看着我,朝我微笑,因为我是这场表演中唯一到场的看客。他将留给自己的那杯茶端起来,展示杯中舒展成一旗一枪的茶叶,然后低头啜饮了一口。这也是茶艺表演中的步骤之一,考虑到并不是所有的茶客都知道正确的品茶姿势,茶艺师会先饮茶一口,不动声色地为来客示范如何用正确的姿势品赏茶饮。 我学着他的动作端起茶杯,低头啜饮一口茶汤。 绿茶茶艺表演的观赏性远远高于实用性,在绿茶表演中水温会比正常沏泡温度要高,茶叶被热水浸泡的时间更长,因此也就格外的……苦涩。 苦涩到什么地步呢?大概苦到现在我嘴里的味道,也就比心里差上了那么一丁点儿。 第十四章 叶清友说茶艺表演学都学完了,那就月底考试吧。并且嘱咐我常来茶舍练习。 我确实需要好好练练。不说别的,光茶艺表演中最精华的一个步骤“凤凰三点头”我就死活做不好。凤凰三点头要求茶艺师在三起三落中将水柱依次拉高并在高处收水,三杯要斟水的茶杯中注水量一致,我不是水柱拉不到位就是拉得水花满天乱飞,三个杯子里的水像狗啃了一样参差不齐。练了半个多星期终于能拉出三起三落了,还是动辄撒得满茶台是水。 这期间和光又招了一批新学员,叶清友开始从初级班重新带徒弟。我有点飘醋,但是叶清友跟我说等这批师弟师妹们学出来我就可以把他们拎出来坑了,就像陈钧每次懒得泡茶的时候都坑我去泡一样。我听完了再这样一想居然还有点小期待。 他们课上到中场休息我凤凰三点头也练累了,叶清友正好招呼我过去和他们一起喝一泡茶。秉着有茶不蹭王八蛋的原则我毫无骨气地在茶台前坐下了,刚准备去拿客座杯,被叶清友叫住了:“嘉嘉等一下,我给你拿你的私杯。” 我愣了一下:“什么,我什么时候有私杯了?” “上次你考初级的时候我说过,要送你一只私杯的。”叶清友说,转身从架子上摸出一个小白瓷杯子来。“喏,你想要的玲珑杯。” 那是个和我描述的模样完全一致的杯子,白瓷的杯身,上面有透明的釉料封住的合成花瓣形状的镂空纹。虽然器形不是太规整,但是实在别致。 叶清友把这枚小品茗杯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简直惊喜得像被从天而降的核弹砸了头一样,受宠若惊,不敢置信地问:“这是给我的吗,这真的是给我的吗?” “当然,答应送给你的。”叶清友说。“你以后就可以用这只玲珑杯喝茶了。” 坐在一旁的新师妹也好奇地凑过来观瞧:“师兄,这是什么杯子呀,怎么是镂空的?茶汤灌进去不会漏水吗?” 我差点就说“不会”了,但是眼珠子一转,坏心眼转上来,于是开始忽悠:“会啊,当然会的。你看着,待会叶老师给我斟了茶你就会看见茶汤从这几个小孔里面漏出来,流得跟花洒似的,可好看了。” 叶清友忍不住笑了,连连摆手:“别听他瞎说,怎么会漏呢,漏水还怎么当品茗杯。” “啊?”那学妹被我们绕晕了,傻乎乎地问。“可是它不是镂空的吗,为什么不会漏水啊?” “因为水是有张力的。”叶清友说。“听说过一个小姑娘在牛皮鞋底上扎针眼,但是鞋子里灌的水没有漏出来的童话故事吗?水面有张力,会绷住这些镂空的孔,所以茶汤倒进去不会从里面流出来。” 我忍不住爆笑出声。 真的没想到叶清友居然也这么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两杯茶喝完,叶清友刚准备给新师妹讲课,手机忽然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欣喜,拿起手机一边接通电话一边对我说:“嘉嘉,我去接个电话。你师妹他们上到绿茶的内容了,你接手一下茶台顺便帮我讲一些基础内容,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就绕到博古架后面去接电话了,木格疏漏的架子后传来他的低笑声,隐约听见“师父”、“回和光”、“高级课程”这样的字眼。 我有点傻眼,虽然叶清友早就跟我说过为了锻炼我以及让我巩固学过的知识,将来会让我给初级班的师弟师妹们试讲一些课程,但是我没想到这次试讲来得这么猝不及防,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备课,不知道应该讲些什么。在师弟师妹们好奇的目光里我磨磨蹭蹭地坐上了主泡位,正好看见叶清友摊开在桌前的备课笔记。 清秀挺拔的字迹在第一行写着这样一句话:“叶嘉字清友,号玉川先生。”我顿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脸上一片烧起来,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在茶的起源与发展历程一课里学过的内容,出自苏易简的《文房四谱》,讲的是茶在古时候的拟人雅称。 我现在已经走火入魔到看见自己的名字和叶清友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句话里都要小鹿乱撞一下的地步了吗。 话又说回来,我的名字叫“嘉”,叶清友的名字叫“清友”,那么假设我们可以在一起,再四舍五入一下可能一起去领养了一个孩子,那么那个孩子应该就取名叫叶玉川……不对,我凭实力领养的孩子为什么要跟叶清友姓,应该跟我姓谢,叫谢玉川才对…… “谢嘉师兄,谢嘉师兄?”刚才那个问我玲珑杯漏不漏水的师妹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叶老师不是说让你给我们讲课吗?” “哦讲课……对,讲课!”我这才忽然惊醒,红着老脸清了清嗓子,魂归来兮回到面前的茶台上。“嗯你们今天学的是绿茶是吧,那我就简单说一点沏泡绿茶的知识……叶老师有给你们讲过绿茶适合用什么茶器沏泡吗?说过?那好,我先示范一下盖碗泡法……” 我说着先伸手去触碰烧水壶,不出意外被烫了回来,师妹特别紧张地问我说“谢师兄这水才刚烧开你手不疼吗”,我摇摇头,说:“不疼的,人的身体是有条件反射的,碰到过热的东西手自己就会缩回来了。你们要记住,绿茶的适泡水温是八十到八十五摄氏度,水温过高则会烫伤茶叶。怎么判断水温什么时候达到八十度呢?就像我这样用手去试。” 我说着再次把手指点回烧水壶上:“一百度的水温会让你的手指承受不了立即弹开。当你的手指能够放在烧水壶上三至四秒才弹开时,水温就差不多是八十度了。” 师妹认真地点了点头,还掏出个小笔记本写了下来,让我这个一向惯用手机记笔记的人非常汗颜。 “如果遇到急着要给客人喝茶,而水温迟迟降不下来的情况,我们可以采取一些措施加快水温的下降——就是晾水。”我继续解说,一边说一边将烧水壶里的水倒进公道杯里,展示给师妹看。“就像这样,水温很快就会降到八十度了。” 师妹伸手指在公道杯上戳了戳,立刻被烫得缩回了手指:“如果水温还是降不下来呢?” “还是降不下来的话我们就要采取一些比较‘邪教’的应急措施了。”我狡黠地笑了笑。“比如说直接把凉的纯净水倒进去……” “谢嘉!” 我忽然听见叶清友语气严厉地喝止了我,顿时一愣,抬起头正看见他挂了电话绕过博古架朝我这边走过来。我仓促地站起身,把茶台让还给他:“叶师兄……” “什么邪教不邪教的,讲不清楚就不要乱说话。”叶清友对我说。语气并不算太僵硬,但是比起他平时温和的调子,这样平淡的语气已经称得上是斥责了。他斥完我,又转头对师妹解释:“谢嘉刚才说的方法是一种正常的降温措施,当然,在添加凉水之前必须记得先向茶客说明这是干净的、可以直接饮用的纯净水。茶既然喝过了,我们直接上课吧。” 他坐回了茶台后面,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桌子边望着他,他淡淡地朝我瞥来一眼,说:“谢嘉,你去冥思台自己练绿茶茶艺表演,下课了我有话要对你说。” 第十五章 我一脸惨白,失魂落魄地再次坐回了冥思台前,对着茶盘上的三只直筒玻璃杯发愣。 我再一次意识到,我和叶清友之间有着怎样天堑般的不同。他不知道我习惯将网络用语带到现实生活中来,也不知道我刚才所说的“邪教”只是一句简单的调侃。这是我一直想刻意忽略的事情,我们是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各有自己的一套三观,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共同爱好也无法掩盖我们生活习惯相去甚远的事实。 他连这些个网络用语都一概不知……那么其他更多更敏感的东西呢?是不是在他眼里,我们稀松平常的调笑是骂街,动辄开车拉灯是低俗,至于那些同性之间的……越过友谊界限的交情……岂不是更加的…… 这样一想,喉头又泛起苦涩味,越想越觉得绝望。 看来我下次在茶舍的时候说话用词还是得谨慎一点儿……别说那些带脏字的语气助词了,恐怕连调侃性的字句都要斟酌着用,万一叶清友觉得我是个轻佻又低俗的人就麻烦了。 我一边惶恐地将过错都归咎于自身,一边忐忑不安地想叶清友究竟想要单独对我说什么,慌乱得连凤凰三点头都没有心思去练。手上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着倒茶的动作,心思全然牵系在身后那个讲课的人身上,连水洗里的水满得都溢了出来都毫无察觉。 冷静,冷静。 谢嘉,别想那么多,说不准叶清友只是因为你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要纠正你的说法,或者有别的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对,你还记得他刚才打电话的时候说的吗,他师父要回来了,说不准只是要和你提这件事事情,还有高级班的问题……对,就是这样。 你刚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忘了它。 都忘了它。 我深呼吸,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重复“忘了它”这三个字,渐渐觉得失衡的心跳稳定了下来,提着水壶的手也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忘了它。 “——谢嘉。” 手一抖,八十度的水从细长的壶嘴里泼出来,溅了一桌的水花。 我刚刚镇定下来的心脏又忽然剧烈地搏动起来,如同向不知名的恐惧之渊倾斜下坠,然后摔得粉身碎骨。 叶清友绕过冥思台,在我面前坐下。他没多说什么,看了我一眼,道:“凤凰三点头练一遍给我看看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将三只玻璃杯归位,用颤抖的手提起了茶壶。 手抖得太厉害,收水的时候总是有一大串水珠顺着杯沿飞溅出去,挂在杯壁外沿像蜡炬垂泪一样流下来。我用僵硬的手重复了三次这样的失误,茶壶放回原位,甚至都不敢看叶清友。 我以为他要责备我了。 “做得还不错。”但是叶清友说。“不要太紧张,凤凰三点头本来就是茶艺表演里难度最大的一环,你才没学多久,能做成这样已经很棒了。” 我有些诧异,抬起眼睛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神色非常平静,仿佛今天也和往日一样,只有表扬和温柔的微笑,从来没有否定和指责。 我生怕他紧接着这句话说出一个“但是”,可他没有,而是转移了话题:“我让你单独留下来是有两件事情要跟你说。第一件事情是关于高级班的,我师父五月份会回和光一趟开设高级班的课程,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过来继续学,学完之后就可以尝试去考高级茶艺师资格证了。” 幸好不是要指责我。我大喘一口气,但是很快又感觉几近窒息。 ——还有一件事没说。 “还有一件事,”叶清友说。“我很早就想和你谈谈,但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既然今天这个机会来了,那么我就借机和你好好聊一聊吧。当然,我说的不一定对,但是如果你听完我的话觉得有所体悟的话,那就不枉我与你这番谈话了。” “嘉嘉,我想先说明的是,我一直很欣赏你。你很聪明,也很博学。”叶清友一边说,一边给我斟了一杯茶。用来练习茶艺表演的是隔年的碧螺春,并不适合饮用,他给我斟的是从主泡台那里沏过来的老白茶。“但是我希望你的优秀能够都体现在恰当的地方,就比如说你刚才给师妹讲课的时候,你要知道坐在你对面的人对茶艺一道了解并不深入,你的话对于她来说都是导向,你给她留下的所有印象都有可能影响到她对茶的认识。所以我希望你将来在向别人介绍茶的时候能够态度端正,谨慎措辞。” 我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了。” “这个问题不是今天才有的,我一直想对你说但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叶清友叹了口气。“我不是很擅长向别人提出问题……你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赞扬和肯定。但是正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也总是希望你能好的,嘉嘉,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赶紧点头。“其实我也觉得师兄你说的很对……既然你已经提出来了,那以后这方面我肯定会留意的。有问题就改嘛。” 叶清友笑了笑:“你能够这样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嘉嘉,你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气场太强了,我给你的建议是,你以后面对学弟学妹们的时候说话语速可以放慢一点,用尽量温和的姿态去引导他们思考,而不是帮他们直接下定论。” “嗯……我以后会注意的。”我咳了两下,感觉有种装逼被拆穿的羞耻。“这个是我性格的问题……我亲友都跟我说过很多遍,但是一直没改过来。我尽量改,尽量改。” 叶清友带着笑安静地看着我,等我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说完我仿佛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脊梁骨凭空往上飘了一节。 虽然被叶清友提了问题,但是情况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严重,有一种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的失衡感。我还晕乎着,叶清友又对我说:“嘉嘉,我上次让你慢慢地去思考你自己的茶道,我今天还是这句话,我希望你沉下心来,慢慢的、好好地去想,茶对你来说是什么。你对茶很有自信,这是一件好事;但是对茶不仅要有自信,更要有一颗谦卑敬畏之心。不仅是对茶,对人,对事,对万物都理应如此。” “今天我对你说的话希望你回去能好好想一想。另外,在绿茶茶艺表演中凤凰三点头虽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但是并不是全部,你这段时间有空就多来茶舍练习练习茶艺表演的全套流程。你初级班的毕业考试成绩非常优秀,相信这一次你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第十六章 我从小到大最厌烦的一句话就是“你自己好好想想。”每次我干了什么违背我爹娘意愿的事情我爹就会暴跳如雷地追着我打一顿,然后把我反锁进房间里让我“自己好好想想”。 想想想,想个鬼。我鬼知道我应该自我检讨些什么几把玩意儿,每次都从蚂蚁搬家母猪上树思考到人生哲学外星生物入侵地球,等禁闭关到饭点了事。但是这句话由叶清友说出来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听完他的话我不仅开始思考人生哲学甚至还想开始思考人生哲♂学。 你说你想给我提意见你提就好了嘛,啥“把你当成很重要的朋友”啥“希望你好”的,瞎说什么大实话,万一我误会了多不好啊。 唉。暗恋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就是你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觉得是在对他说我喜欢你,你听他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在说我也喜欢你。 虽然叶清友嘱咐过我让我经常去茶舍练绿茶茶艺表演,但是实际上……我后来并没有去。咳,不是我故意的,只是学校这边的事太鸡儿多了。又是准备阶段小结又是赶作业的,实在忙不过来。再加上这两天我和文白桦打竞技场渡劫,积分疯狂俯冲连掉好几百,我每天躺在竞技场冰冷的地板上气若游丝地朝他骂法克之余忍不住开始写小黄文吐槽文白桦。让他每天坑队友,让他每天在我们面前炫耀他种的花建国后成精。老子这就给你开花车让你感受被成精统治的恐惧。 傻逼文白桦毫无自觉,一边被我开着花车一边兴致冲冲地说还想撩妹,各种找借口约妹子出来玩,还把我们宿舍另外两个人带上当幌子。 这样一来我去茶舍的时间就更少了。 但是这段时间确实是我上大学以来最轻松负担最少的时光。每天只需要跟着文白桦出去玩玩玩浪浪浪,回来不带脑子地写吐槽文开车黑文白桦,日子过得要多疯癫有多疯癫,想到什么做什么,自认了是个低俗份子就完全不用端“文学爱好者”的清高架子。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写的文白桦和他家那假花的花车居然受到了网友的一致好评。以前我认真写的什么散文啦影评啦读者寥寥,偶尔有一两个回复的都说作者假高深真装逼,反而是不带脑子去写的花车大受欢迎。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感叹世道真他妈变了。 这种接近堕落的放飞自我一直持续到我给叶清友打电话为止。 那个晚上我、王大祝、文白桦还有两个小姐姐一起出去湿地公园露营,打了一晚上斗地主。打着打着文白桦和一个小姐姐出去野地里运动去了,剩下我王大祝和一个学姐。我们打了两盘学姐说单打牌没意思,不如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我们就说好啊好啊。 第一盘王大祝输,捏着兰花指给我们唱了一段茉莉花;第二盘王大祝输,捏着兰花指给我们唱了一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第三盘王大祝输,捏着兰花指给我们唱了一段“小拳拳锤死你”。 我实在受不了,说大柱你再输下回去茶舍我亲手泡新会陈皮水给你喝,让你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三佛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王大祝立马一怂。 于是第四盘,我输。 我:“王大祝,新会陈皮水你喝定了。” 王大祝鬼哭狼嚎:“嘉嘉你不能这样,你让我不要输的——” 学姐:“哈哈哈哈哈玩都玩了就不要输不起嘛,来来来真心话大冒险,快选一个。” 我:“真心话吧。” 王大祝:“说出你暗恋对象今天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 我:“王大祝,新会陈皮水2.0。” 学姐:“这么问不能吧,谢嘉今天一天都跟我们在外面玩呢,哪知道自己暗恋对象内裤是什么颜色的?” 学姐说的太对了,太通情达理了。我刚想给学姐点个赞称赞她深明大义,就听她又说:“不如让他现在打个电话过去问吧。” 我:“……” 你地两个有毋搞错,有毋搞错啊?!!! 王大祝当然是鼓掌表示热烈支持的,我当然是揍他表示热烈反对的。在我的抵死耍赖负隅顽抗之下,学姐终于委曲求全地降低了要求:“那就换个耻度低一点的吧。大柱你出题。” “好吧,我换个难度低一点的。”王大祝说。“但是嘉嘉你不能灌我陈皮水了啊。” 我说:“不灌,我保证。” 王大祝说:“给你企鹅联系人第一位打电话,跟他说你最讨厌他。” 我:“……” 王大祝这孙子,故意的吧。 他知道我企鹅联系人置顶的是谁,这不是一道送命题吗。 王大祝坦坦荡荡地直面着我,目光中蕴藏着正义的凝视,学姐也在后面催“题目已经换过一回了不能再耍赖了啊”。我被他们俩盯得没办法,只好一咬牙破罐破摔,掏出手机打电话。 三声电话铃响,对面接电话了。 “嘉嘉?”叶清友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叶师兄。”我面无表情地棒读。“我最讨厌你了。” 叶清友:“……” 王大祝和学姐在我对面捂着嘴偷笑。 “你刚才说什么……?”叶清友不太确定地问。“嘉嘉,你喝酒了吗。” 我说:“我不是我没有。” 王大祝和学姐在我对面忍笑忍得东倒西歪。 叶清友:“那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对我撒娇吗?” 我:“……” 卧槽叶师兄你这神一样的理解能力!你老实告诉我你最近是不是又吃了王大祝和陈钧学长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安利,跑去看了什么纯纯的爱情故事! 我还没从懵逼中反应过来,王大祝和学姐在我对面爆笑出声,笑声几乎掀飞我们的露营帐篷。我挨个剜了他们眼刀子,叶清友这时候仿佛也反应过来我被人捉弄了,在电话那边笑出了声。我一时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内心岂是一个卧槽了得。 叶清友在电话那边笑够了,终于对我说:“嘉嘉,别玩太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考试呢。” 我:“Excuse me……?考试???” 叶清友说:“咦?你不记得了吗,明天是中级茶艺师的资格考试啊。” 我冷汗刷地就下来了。我这几天玩得太疯真给忘了,别说去茶舍经常练习凤凰三点头,连叶清友给我的中级茶艺师考试模拟题我都忘了做。但是机智如我怎么可能让叶清友看出破绽!连忙打着哈哈含混过去:“啊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忘了,我就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以为你说学校的阶段小结考试……唉天都这么晚了也不好意思多打扰你,我这就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呀!” 说着我以迅雷不及脱裤子之势挂掉了电话,大喘一口气。王大祝期期艾艾地凑上来问:“嘉嘉,那陈皮水……” 我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地朝他竖起中指:“新会陈皮水,3.0。” 湿地公园里,王大祝的哀嚎响彻夜空。 第十七章 与君一席话,胜灌十吨鸡汤。和叶清友一通电话打下来我瞬间从放飞自我的咸鱼废嘉变身热爱学习发愤图强的三好学生嘉,发誓要通宵肝模拟卷。王大祝和学姐都被我吓gay了,纷纷表示接受不能,拉着运动完回来的小姐姐和文白桦打斗地主去了。为了排挤我这个出来露营还要做模拟卷的异端,他们甚至连打斗地主三带二要带两张单牌的邪教文白桦都愿意接受。 我一边躺在帐篷里气若游丝地骂法克一边掏出了手机。我没带叶清友给我准备好的模拟卷,只能现场手机上网查,湿地公园信号又鬼死差,翻一页要等十分钟,一套模拟卷做得我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第二天一大早我顶着一对国宝圈回了学校,飘进茶舍。叶清友估计也是被我满脸森然鬼气吓了一跳:“……昨天晚上没休息好?你这样考试能行吗?” 我气若游丝地回答:“我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叶清友:“不行就说,别硬扛啊。” 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见我如此坚持,叶清友或许是觉得感动人心,还真给我拿试卷去了。 他去拿试卷的时候我给自己泡了杯普洱浓茶醒醒神,一杯下去苦得我心明眼亮,简直焕然新生。我一边喝普洱茶一边写试卷,没想到网上的模拟卷居然还意外地靠谱,百分之八十的题型都能对上号。除了最后一题“请谈谈你对茶行业现状的认识与感受”这题没有标准答案而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之外,其他题目基本上能答个七七八八。 我当场交卷叶清友当场就帮我改了,成绩在九十一二分上下,不出乎我意料。茶艺师资格考试的合格线是六十分,但是和光的要求格外严格,非九十分以上不算过关。我以前也跟叶清友吐槽过这要求实在严格,但是叶清友当时非常严肃地回答我:考试内容大多数属于茶行业的基础常识,如果连这些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那还是不要去外面丢人现眼了。 我看了看卷子上的问题。“绿茶最宜用什么器具沏泡”,“世界上第一部茶书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所著”,“请写出六大茶类是哪六大茶类,每茶类各列举一种茶品”。 默然赞同了叶清友的话。 “你的笔试算过关了,”叶清友说,把卷子还给了我。“不过下次还是别临时抱佛脚了,精神状态不好答题也很容易出岔子。” “谢谢师兄师兄我爱你!”我接过卷子朝他行了一个抱拳礼,愣是把他给逗笑了。我也呵呵呵跟着傻乐,说“师兄要是没别的事情的话我就去冥思台继续泡茶喝了”,叶清友却摆了摆手:“你别急,试还没考完呢。” 我:“啊?你刚才不是说我已经过关了吗?” “过关的是笔试。”叶清友笑了笑。“你可别告诉我,你忘了中级茶艺师考试还要考实操,考绿茶茶艺表演。” 我又被糊了一脸猝不及防。 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叶清友善意地喊我“嘉嘉”我才恍然清醒,笔试过关的庆幸太鲜明,我真忘了还有实操这一茬。叶清友见我神思不属的样子,无奈地说:“也不一定要两门连考,你要是今天精神不好,就改天再考吧。”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他不说还好,我可能真的就跟他说我还没准备好练两天再考,但他一说我的倔脾气就愣是犯上来了,我说:“没事没事,我今天能考。趁着笔试过了的劲头一鼓作气,干脆把实操也过了嘛。” 叶清友:“……你确定?” 我摆摆手:“早死早超生,早死早超生。” 叶清友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从柜子里取出了三只直筒玻璃杯摆在茶台上,一边摆还一边最后一次劝告我:“真的准备好了才上啊,我没强求你今天一定全考过。” 其实看见那三只玻璃杯整整齐齐在桌面上摆了一排我心里也是虚的,有点打退堂鼓的意思,但是他这句质疑再次伤害了我若隐若现的自尊。我仗着初级实操考试九十九分的底气挺起了胸膛:“我能行的!” 叶清友:“那你上吧。” 于是我坐上了茶台,叶清友拿着评分表坐在我对面。我十秒钟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我能行”,十秒钟之后又大脑一片空白,怂成了一团。 第一步是干什么来着……? 叶清友捏着纸笔,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我冷汗都快下来了,擦了擦脸,忽然福至心灵:对了,焚香,先焚香。我从香筒里抽出线香插入香插里,愣了一会儿,才小声问叶清友:“打火机……?” 叶清友递了一只打火机给我。 我把香点上,这才手忙脚乱地去称茶。把茶叶放进赏茶荷里,手持赏茶荷与茶拨展示一周,准备往玻璃杯里分茶叶。 叶清友叫住我:“你就准备用冷水泡茶了?” 我:“……” 操,忘了烧水了。 我是傻逼吗,为什么这么智障的错误都会犯啊啊啊啊。我一边在心里崩溃地呐喊,一边把水烧上。 烧水的时间漫长又沉默,我和叶清友面面相觑,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就在我快要尴尬癌至死的时候,水终于烧开了。我大松一口气,提起水壶温杯洁具,投茶,倒少量水浸润。 浸润的时候要拎起玻璃杯轻轻晃动,确保茶叶与水充分接触。平时这一步做起来应该是毫无困难的,但是我今天差点摔了杯子——玻璃杯太烫了,烫得我手指发红,我怀疑考完试皮肤上就能烫起泡了。 ……杯子里是一百摄氏度的,刚烧开的水。我这才想起来我忘记晾水了。 我终于崩溃了:“叶师兄,我错了,我是傻的。你就当做刚才什么都没有看见,我重新来过好不好?!” 叶清友低头在那张评分表上写写画画,头都没有抬一下。 “继续。”他说。“我一早就对你说过,茶艺师在茶艺表演的过程当中什么意外状况都有可能发生。表演一旦开始就没可能暂停或者重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把你的表演继续下去。” 第十八章 其实叶清友说得对。 虽然这还不是正式的对外演出,但是这是一场正规严谨的考试。无论途中出现什么状况,都没有暂停重来的说法。 我咬咬牙,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再次拎起了水壶。 “甘露润莲心”之后紧接着的就是“凤凰三点头”。凤凰三点头没有愧对我之前的苦练,三起三落从容有序,最后在高处利落地收水,三个杯子斟入了完全相等的水量,平整匀齐。这一步恐怕是我自表演开始以来做得最好的一步了,哪怕我平时练习了那么多次凤凰三点头也没有这一次做得完美。有了好的开端,后面的步骤就都水到渠成了。碧玉沉清江,观音捧玉瓶,春波展旗枪,慧心悟茶香。一连串动作做下来,竟然也堪堪称得上顺畅。 等我终于把玻璃杯放回到茶台上,依次归位,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来,可怜巴巴地问叶清友:“师兄,我考了多少分……?” “你自己觉得你过了吗?”叶清友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了我一句。 我干巴巴地说:“没过。” 叶清友低下头又去看他手里那张被写画满了的评分表:“你自己评价一下吧,这次茶艺表演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够好?” 我想了想,说:“凤凰三点头没出岔子,最后面几步也没什么大问题。” 叶清友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沉默了片刻,又开始干巴巴地数落自己今天干的蠢事:“没有在茶艺表演开始之前准备好所有的道具,烧水和焚香的步骤搞反了,用赏茶荷展示干叶的时候手势不标准,浸润泡之前忘记了晾水,中途不应该受失误影响表示要终止表演。” 我一条条数落自己的罪状,数着数着自己都觉得自己罪无可赦,哭丧着脸看着叶清友,等着他宣布审判结果。叶清友又看了看手里的评分表,再度问道:“还有呢?” 我脸都快皱成一团了:“还有?还有……我真的想不到了。” 叶清友:“你再想想。” 我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自己泡茶的过程,捋完又从尾到头地再捋了一遍,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可供指摘的错处,可怜巴巴地盯着叶清友看。叶清友沉吟片刻,提醒了我一句:“陆游曾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你欲学茶,功夫也在茶外。” 我终于想起来我忘记什么重要事情了。 我泡茶之前没洗手。 泡茶之前先洗手,不仅仅是讲究卫生,更是一种重要的礼节,是对茶、对茶所蕴含的文化和风骨的尊重。茶乃是山涧瑞草,涤烦清仙,当是世上最干净、最清明的草叶。用脏手去碰茶不仅是污了茶叶,更是对“清、净”的玷污与轻蔑。 我当时就背脊发毛,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了,目光甚至不敢与叶清友直接接触。叶清友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评分表递给了我:“你自己看吧。” ——五十分。技术不过关,礼节不到位,态度不端正。那张评分表上瘦长的字体密密麻麻、事无巨细地记载下了我所有的纰漏,大到没有洗手温杯洁具,小到面上不带微笑持杯姿势不正,像一张状纸一样糊在了我脸上。我讪讪地把评分表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叶清友的脸色。 没什么表情,嘴角绷成冷峻的弧度,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平视着我。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试图给自己的失败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咳,叶师兄,我不是故意的……要不待会儿再考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能通过的。” “我刚才问你是否要缓一段时间再考的时候,你不是这个说法。”叶清友说。“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你今天考试的表现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好说的。我之前不断地提醒你来茶舍练习绿茶茶艺表演的全套流程,但你总是嘴上答应,并没有任何的实际行动。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这次实操考试十有八九会是这个结果了。” 我连忙说:“对不起,但是我这段时间是真的有点忙……” “我不接受任何理由,那都是借口。”叶清友的眉眼比往日显得更冷淡,话也凌厉得扎人。“一场绿茶茶艺表演用不到十分钟,甚至不比你打一场游戏要久,你不是没有时间,你只是没有想去做。” 我语塞,呐呐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是我太懒了。” “不怕告诉你,我去问了陈钧你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我并不想因此责备你,但是我很害怕如果我不说,你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叶清友说。“你还记得我在观影会结束的时候赠给你的那个字吗?‘沉’,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这个字怎么解。我给每个人赠的字都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大祝得过且过,陈钧敏行求知,而你一直在试图沉静自己的心,想让自己稳下来,专注而单纯地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说的对吗?”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等待我的答复。他说得当然对,我也确实在那天晚上就已经领会到了他想要传达的意思,并因此大受震撼,忙不迭地点头。于是他又问我:“既然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那你为什么要辜负它,又为什么要自甘放纵呢?” 这个问题我很难开口回答。 我曾听人愤慨激昂地陈说,人性本恶。人生来有原罪,傲慢、贪婪、暴怒、懒惰、暴食、色欲、嫉妒,这些糟粕与生俱来,没有任何人能幸免。人类必须不断用美德打磨自己,用道德约束自己,历经无数痛苦的熬打才能征服自己的原罪,拥有高贵的品格。我想起我曾义愤填膺地斥责王大祝的懒惰和文白桦的放纵,但是我现在发现我没有立场。我并不比他们优越多少。 叶清友的质问让我心虚了。我低下头,手指按在茶巾上,整个人在懊悔和自我憎恨中疯狂摇摆。我觉得我要么一巴掌抽晕我自己,要么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然我下一秒就要尴尬癌发作不治身亡了。 “谢嘉,你太傲气了,这样的锋芒毕露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叶清友说。“与你才华相匹配的骄傲是傲骨,高于你才华的骄傲就是自负。我以为我上一次与你的谈话就足够点醒你,但是你不仅没有任何反应,还变本加厉了。你这样做对不起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任何其他人,是你自己。” 叶清友最后说:“谢嘉,你让我失望了。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别让你自己愧对自己。” 第十九章 叶清友没说中级实操考试什么时候进行补考,也没说高级班什么时候开始上课。他不说我也不敢主动去问,眼睛一闭耳朵一蒙,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继续过我的太平日子。 在能够确切而自信地答复他向我提出的质疑之前,我怕是都不敢主动去找他说话了。我完全没有想过叶清友居然会凶我,自责之余感到非常惊恐和委屈,每次想起他对我说的话都心绞痛,感觉情绪波动了不能呼吸了。 高级班的上课通知最后是陈钧微信发给我的,通知发到我手上那一天离开课就剩下一天时间了。我又惊又怒,惊的是上课前一天他才跟我说,怒的是为啥代替叶清友给我发课程通知的人是他。我气势汹汹地问过去为什么叶清友不亲自给我发消息,陈钧回答:“叶老板的师父回和光了啊,他陪他师父逛茶博会去了。” 我更愤怒了:“他逛茶博会并不带上我!!!” “今年茶博会没什么好看的,雨后茶冒充明前的,拿包寿眉敢说是白毫银针,我简直怀疑他们是在逗我笑。”陈钧说。“叶老板估计是怕你过去喝坏了你那张他娇生惯养起来的嘴……呸呸呸,我什么都没说。你今天下午有空吗?过来茶舍帮我搬一下桌子,高级班的课程有些麻烦,要重新布置茶舍的格局。” 压榨师弟师妹劳动力果然是和光传统。我看了看我的计划表,左右无事,就答应了。 结果我下午去到茶舍的时候不仅叶清友不在,陈钧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有一个看起来一米五出头的小姑娘坐在茶台前埋头玩手机。我悄悄走过去打量她几眼,很面嫩,背个书包就是教科书般标准的高中生形象了。她也发现我走过来了,抬起头朝我甜甜地一笑:“你是谁呀?” “嗯……我是在这里学茶的茶艺师,叫谢嘉。”我愣了一下,赶紧说。“你是新来的师妹?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 “对呀,今天刚来的,叶老板带我来的。”她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眨了眨。“我叫黎蝉,师兄叫我蝉蝉就可以啦。师兄你可以给我泡个茶吗?我在这里坐了好久了,好渴,都没人给我泡个茶喝。” 她说着,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我点头:“好,我去给你泡一杯……你想喝什么茶?” 她眼珠子转了转,说:“霍山黄芽,三千六一斤的那个。” 我:“……” 卧槽遇到个识货的。现在市面上已经很难见到有黄茶出售了,那包霍山黄芽是去年叶清友和他师父一起去茶市淘回来的,无论是品质还是价位在茶舍里都是佼佼者,这个小姑娘太会点单了……不对,她说她才第一天来茶舍吧,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有霍山黄芽?! “你快去泡嘛,”黎蝉看见我站在原地不动,催了我一句。“叶老板说了,茶舍里的茶我可以随便喝的,都不要钱。” 我:“……” 屮艸艹草操!好生气好嫉妒啊啊啊啊啊!我都没有这个待遇,这个小浪蹄子是什么人啊啊啊啊啊啊! 我迈着愤怒的内八字进了里间从冰箱里拿出霍山黄芽,拍在桌子上。黎蝉看见我从里间出来很自觉地把品茗杯往茶台上一放,并指敲敲桌面。 ——讨茶的意思。 我给她烧水温杯洁具,然后晾水。这包霍山黄芽属于名优茶种不用洗茶,因此第一泡直接出汤倒给她。 我注水时刻意将水顺时针向外转,斟茶汤斟了没有十分满也有九分。她却毫无察觉似的,端起来啜了一口,连声说好喝。 对,我就是想欺负她刚来茶舍不懂茶礼。一般茶艺师右手持壶,注水水向逆时针转代表迎客,顺时针转代表送客。给客人斟茶必须是七分满,因为茶斟七分留下的三分是情谊,斟足十分就是茶满欺客。 这一刻我被爱情的猪油蒙了眼,被嫉妒的怒火烧了脑,完全忘记了她用的杯子不是客座杯是私杯,催茶用的不是语言是叩指礼,端杯子的手势是标准的三龙护鼎。 就在我出第二泡汤的时候隔墙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是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紧接着陈钧学长推开洗手间的门,掀开隔间的帘子进了茶舍:“哎呦我去中午就不应该陪你去吃那什么鬼锅,蹲了半个小时坑……哟,嘉嘉来了?” 我点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黎蝉好像和陈钧也很熟。 “你自己嘴馋不要怪我——这个小朋友就是小清友新收的徒弟吧?他刚才在茶博会还跟我提了呢。”黎蝉笑嘻嘻地说。“茶泡得不错,就是和小清友一样蔫坏的,刚才居然还想欺负我不懂茶礼来着。” 我疑心自己刚才耳瘸了,不然为什么会听见这高中生小姐姐喊叶清友作“小清友”。 陈钧学长嘟囔了一句“你又装嫩欺负小师弟,小心叶老板回来请你喝陈皮水”。黎蝉笑嘻嘻地又喝了一口茶,叩叩桌子示意我再给她添茶。我哪里还敢怠慢,手忙脚乱地给她把茶斟了七分,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问陈钧:“学长,这位美女是……?” “哦,以前我们没跟你提起过吗?”陈钧说,在黎蝉旁边坐了下来。“和光茶舍的创始人,我和叶清友远嫁广东的老师父黎蝉啊。” “讨打!”黎蝉高高举起手要在他头顶上敲个爆栗,奈何她手太短,陈钧闪得又太快,愣是被陈钧躲了过去。“我才二十多岁,哪里老了啊!” “您歇歇吧,都奔三的人了,四舍五入已经是太师祖级的神仙了好吗。”陈钧说。 我感觉到我的呼吸有点困难:“学长你是说……这位小姐姐就是我师祖?” 陈钧:“对啊。” ……这令人窒息的操作。 我吓得盖碗都掉了。我已经数不清楚这到底是我第几次装逼失败了,尴尬中带着淡淡的麻木。正好手里这泡霍山黄芽已经没什么味道了,我连忙说我去换茶,趁机试图撤离这个灾难现场。黎蝉却喊住我:“不用去拿新的茶了,下一泡试试我刚带回来的凤凰单枞吧。” 我:“可是我并不擅长沏泡乌龙茶……” 黎蝉摆摆手:“说的好像小清友和陈小钧就天生会泡茶一样?还不都是练出来的。” 见到我脸上仍然有退意,她又说:“我教出来小清友是为了有人给我泡茶喝,小清友教出你来是为了有人给他泡茶喝,给他泡茶喝四舍五入一下就是给我泡茶喝,你都不给我泡茶那要你何用呀?” 我:“……???” 原来四舍五入和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都是我们茶舍的传统吗?受教了。 我无言以对,重新烧水泡茶去了。师祖带回来的茶果然是好茶,刚摇完香茶的芬芳气息就已经弥漫满整个茶台了,让被笼罩在茶香里的人都醺醺然。我出了两泡汤,安静如鸡地坐在那里听黎蝉和陈钧对这份单枞评头论足,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废嘉了。黎蝉和陈钧聊到这单枞茶的掌故,突然对我说:“乌龙茶一直以高香闻名于世,广东的茶农将茶制好之后便经常有人来偷。于是后来有人问起茶农这香气是什么香气的时候茶农就不再回答是茶香了,而说是另一种东西来掩饰,后来这也演变成了一种凤凰单枞的名称。小嘉嘉你猜那是什么?” 我端起茶杯正准备喝,下意识地问:“是什么?” 话说出口我就觉得不妙,因为陈钧的表情不太对劲,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似乎是想阻止我反问黎蝉但是没来得及。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就听黎蝉说:“茶农说,那是鸭屎香。” 我:“……” 杯子已经贴到嘴唇上了,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岂是一个尴尬了得。 妈的,我早就应该想到,能够教出陈钧和叶清友的人怎么可能是简单货色!!! 第二十章 我简直不能想象接下来的三天我要怎么在黎蝉这个女魔头手里混日子。恐惧使我面目全非。 高级班和每周两课的初级班不一样,由于黎蝉回和光的时间总共只有五天,因此我们要把原本一个多月的课程压缩在三天里上完。正如叶清友曾经对我说过的:“你欲学茶,功夫在茶外”;高级班的课程并不只是传授茶艺本身,更会教学与茶息息相关的香艺、花艺、茶器、各民族茶俗以及茶台布置的知识。 我们最先上的课程是各民族茶俗。黎蝉拿着笔记本干巴巴地照读了几页,然后兴高采烈把笔记本一扔:“讲完啦!” 我:……??? 不是,您好歹也是一位茶艺技师了,讲课能不能别这么敷衍啊?我弱弱地问她一句能不能再讲详细一点,她特别不耐烦地摆摆手:“哎呀讲那么多鸡脚旮旯的东西干什么啦,一点都不好玩。我们出去玩吧!” 我:…… 我怀疑我可能学了个假茶。 黎蝉带头跑进了和光的小院子里。由于她一年只回来一次,高级班也每年只开一期,上课的自然不止我一个人——整一年里在和光学完了中级的茶艺师都赶回来进修,院子里一时人生鼎沸,居然是前所未有的热闹。院子里原本置室外茶台的地方被人清空了,留出一片空地,上面放着一个三足烤架和一个瓦罐。黎蝉趾高气昂地指使我们去干活,备茶的备茶配姜蒜蜜饯的配姜蒜蜜饯,人人各司其职居然有条不紊。 我一看她准备的东西就明白了,她这是想让我们现场体验一把刚才上课的时候讲过的白族三道茶。 早晨刚下过雨,天气有些潮湿,事先准备好的稻草秸秆都受了潮,怎么点都点不燃。黎蝉脸都被熏黑了,唯一雪白的眼白上眼仁儿滴溜溜地转,落在我身上,然后朝我一指:“你,拾柴火去!” 我无奈地说:“好。” 也亏得我们学校村,这要是在城里,哪有地方给她们这么玩。 田地里确实不少枯枝稻杆,但是也都湿淋淋的,不堪用。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终于在一丛树荫底下拖出来一树干枯的桂木,往和光方向走。走到半路,远远的就看见和光那群人蹲成一圈,巴巴地围着中央那个烤在火堆上的瓦罐。 操,趁我不在的时候火都已经生起来了,那还要我去捡柴干什么! 我把柴扔在院子里,回茶舍里坐着喘气。我出去拾柴的功夫叶清友从楼上下来了,在看书。我刚倒了杯水喝,黎蝉就跑进来喊我:“嘉嘉嘉嘉,喝水干什么?茶好了出来喝茶啦!” 她端了个小瓷碗递给我,茶汤里还飘着蜜饯。我一口喝下去甜滋滋的,愣愣地问她:“不是一苦二甜三回味吗,怎么第一道就是甜茶?” “因为你刚才出去太久,大家已经喝过苦茶了,你这里就只好从甜茶开始喝了。”黎蝉朝我比了个“完全o几把k”的手势。“不过没关系!每个人都要喝全三道茶,你喝完甜茶和回味茶我们还要冲龙虎斗,到时候我会再给你单独留一碗苦茶的!” 我:“……” 姑奶奶,你是要我命啊?! 喝完甜茶黎蝉把我拉回院子里,十分钟不到回甘茶也出汤了。回甘茶是用蜂蜜、生姜、花椒、桂皮等调料冲泡的苍山雪绿茶,一口下去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确实很人生的味道。我蹲在火堆边喝,黎蝉把烤茶的罐子洗干净了放回火上烘干,一边烘一边问我:“嘉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靠谱呀?” 我一口茶差点呛住,连连摇头:“不觉得,不觉得。” “哈哈哈,得了吧。我带过的学生有多少啊,你想什么我还不清楚?一字一句全写在脸上呢!”黎蝉哈哈笑着,把普洱陈茶投进罐子里烘烤。“哎,还是你这样的小年轻好啊。我一嗅就觉得你身上有股新炒师弟的青草气息,看看小清友看看陈小钧,他们身上都是一股子陈年老师兄的陈化味儿了。” 我愣了半天,呐呐问:“您辈分是不是算错了?师兄弟是学校里的辈分,在茶舍我是叶老板的徒弟……” “我现在教了你你就是我徒弟了,跟他也算师兄弟呀。”黎蝉义正言辞地说。 我:“行吧……这辈分真够乱的。” “我不怎么拘泥于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小清友没对你说过吗?我的茶道,守破离。”黎蝉一边说,一边去嗅罐子里茶烘了几成干。“你可能没办法想象我刚学茶的时候是怎样的,墨守成规,古板又顽固。当我刚学习一样新事物的时候我会全盘接受它,这是守;然后我会弃开它的规矩,从固有的框架里跳出来,这是破;最后我将在旧物的废墟上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判断衍生出属于我自己的一套新的东西来,这是离。这就是我的茶道。” 她说话的同时用一双长筷子翻搅着瓦罐里的普洱干茶,炒菜似的。等茶烘得喷香了,把烧好的开水注进去:“唉,说到这个,我很担心小清友……” 听她提起叶清友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竖起了耳朵盯着她。 “小清友的茶道,简单,纯粹,专注,他自己做不到。”黎蝉放下水壶,抱着膝盖淡淡地说。“一个心里有怨气的人,怎么能够平和地去面对茶?嘴上说着心外无物,到底意难平。他这样下去会害了自己。” 我:“……” 黎蝉歪了歪头:“怎么?” 我说:“觉得你们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师徒。类似的话前几天他才对我说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心宽他没学到,反倒把好为人师的毛病给学过去了。”黎蝉忽然大笑起来,捂着嘴花枝乱颤。好容易笑够了,她才爬起来去拿了茶碗回来,准备把煮好的茶汤从瓦罐里倒出来。“不过你要知道,我说他是希望他好,他说你也是希望你好。小清友那么喜欢憋话的人,一般人批评的话他才说不出口呢。” 没喝苦茶的就我一个人,黎蝉只倒了一碗给我,剩下的留给其他同门去冲龙虎斗。她边倒茶,边板起那张嫩生生的面孔,老气横秋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就是经历太少想得太多啦。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人活世上当然是以有趣为第一要旨啦。自己过的开心,让别人也过得开心,才是皆大欢喜嘛。我当初同时收了陈小钧和小清友为徒弟,就是希望他们两个能够互补一下,结果没想到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她说到这里叹了一声气,又说:“我看得出来小清友很喜欢你。陈小钧做不到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做到。” 她说着,将吨吨吨了大半碗的苦茶递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说:“来吧嘉嘉,干了这碗七二年的文革普洱,去拯救你的陈年老师兄吧!” 苦茶。象征着人生中所有的苦难和逆境。 过量的陈年普洱,持续沸腾的水温,以及长到恐怖的烹煮时间。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可以,这很苦难。 我端着苦茶回到茶舍里,试图偷偷把苦茶倒掉,但是我身为茶艺师的良心又隐隐作痛,告诉我应该捏着鼻子把它灌下去。 我闭着气喝了一口,舌头都苦麻了,张着嘴拼命喘气。隔着帘子看书的叶清友听见我这边的动静,试探着问了一声:“嘉嘉?” 我没吱声,他又唤了一声:“嘉嘉,你过来。” 我端着茶碗绕过隔帘走到他面前,他指了指桌面上的另一只茶碗:“刚才喝甜茶的时候我留了半碗,还热着。你喝过苦茶就把这碗甜茶喝了冲一冲苦味吧。” 说是半碗,其实还剩了六分有余。我想起来叶清友不沾普洱,那么苦茶和回味茶想必也没怎么喝。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茶碗:“可是……” “我说过的,你觉得苦,喝不完的茶可以给我喝。”叶清友说。 我脑袋里嗡的一下炸开了锅,连什么时候被他哄着跟他交换了茶碗也不知道。我喝了他留给我的那碗甜茶,蜜饯和红糖的味道滋甜生津,一路暖到胃里。 黎蝉说过的话再次在我脑海中回响。 “陈钧做不到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做到。” 第二十一章 后来再回想我整个大学生涯,最值得怀念的就是这三天了。 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一起又笑又闹,互相交流共同成长,像阳春初长的禾苗一样疯狂地汲取知识的营养。我们一起边喝着足以让味蕾怀孕的老白茶边嘲笑站在门口头顶壶承背诗的迟到者,一起侍过花焚过打成心字的篆香,也一起握着茶筅用宋代古法点茶斗茶,互相揉着酸软的手腕计时谁碗里的泡沫灭得最慢。 高级班课程最后一天晚上,开完无我茶会,黎蝉和陈钧做主在和光的院子里架起了桌子打边炉。陈钧振振有词地说这是滇蜀少数民族特有的茶俗——大锅烹煮的海椒万象茶,并勒令每一个人都要到场参加。陈钧的手艺确实好,他自己调制的锅底鲜香爽辣,美得我都忍不住尝了两筷子,被辣得满地乱跑。叶清友一边笑一边给我倒了两杯水,一杯用来喝,一杯用来涮辣油。 我呼哧呼哧哈着气,又筷子不停地从碗里夹叶清友给我拿凉白开涮好的羊肉,辣并快乐着。叶清友一边眼疾手快地从陈钧的漏勺里抢羊肉给我,一边问我:“这两天玩得开心吗?” 我辣得说不出话,只能用连连点头表示我的心情。叶清友笑了,暖黄的白炽灯光下眼神特别的柔和,我几乎有一种被宠爱着的错觉。他对我说:“你开心就最好了。” 我好不容易把羊肉咽下去,嗓子眼辣得发麻,吨吨吨了大半杯水才缓过来。叶清友又要给我捞吃的,我连连摆手,指指糖渍西红柿表示我吃那个就够了。 等我嗓子眼终于不疼了能说出话来了,我咳了两声,对他说:“这几天真的过得很开心。不仅玩得高兴,还学到了很多东西。真的很神奇……我很久没有这种心无旁骛地去爱一件事物的感觉了,我觉得这就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 “那就再好不过了。”叶清友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嘉嘉,我很高兴。” “嘉嘉,我想为上一次中级茶艺师实操考试的时候对你说的话道歉。那一次是我操之过急了,我不应该把自己的期望全数加诸于你,我才对你说过引导后辈的时候要循序渐进,却没想到我自己也犯了这个错误。” 叶清友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蝉蝉找我谈过了,她说的对,你会有你自己的道,我也应该相信你可以自己找到它,而不是一味地按照我自己的理解把你往前路上引。我今后不会再在这方面自作主张了,你愿意接受我这一声对不起吗?” 我没想到他突然跟我说这个,手一哆嗦筷子差点掉下来。我麻溜地把筷子捞起来架回碗上,回头看着他。 “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啊。我很感激你对我说这些话,因为以前跟本不会有人对我说这些东西。他们不是讥笑我不务正业,就是让我直接放弃。所以你愿意这样指正我的过错,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没有说错什么,不用跟我说对不起的。”我说。“嗯,如果你一定要跟我道歉的话……我当然是选择原谅你啊!” 那一顿结课聚餐同时也是黎蝉的欢送会,高级班结束第二天她就离开这里回广东去了。临走之前还笑摸我的狗头说有事没事多联系,放假可以去她那里做客。 和高级班的结课一起到来的是期末地狱和毕业季。我忙于复习课本,叶清友忙着准备毕业创作,和光也暂停营业了,偶尔开门也是陈钧在茶舍里坐场子。一个月下来我和叶清友就只有两三次见面的机会,要么就是在学校门口遇见了匆匆打个照面,要么就是在食堂里偶遇坐下来同桌共餐,也说不上几句话。 一直到我期末考试完,和光都没有再开业。 我家里人帮我订了期末考试结束第二天的火车票,中午的车,一大早就要走。那天晚上我跑到和光门口去,临走之前想再见叶清友一面,但是茶舍院子外的铁栅栏紧锁着,一盏灯也没开。 我在茶舍门口站了十几分钟,慢吞吞地原路折回了宿舍,开始收拾行李。我其实没什么要带的东西,也就是些衣服和书本,最多搭上两条答应给我妈带的鸭脖子。收拾完东西都快十一点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数了几百个品茗杯都睡不着,只好爬起来看手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八个未接来电,十几条未读消息,全是叶清友发来的。我愣了半天手机差点没吓掉了,手忙脚乱地打电话回去:“歪,叶师兄你找我?” 接电话的人不是叶清友,是陈钧。 “嗷嗷嗷嘉嘉!嘉嘉你现在在哪里!”陈钧大声嗷嚎。“我手机没电了只好拿叶清友的手机给你发消息了,江湖救急啊!叶老板今天晚上跟同学毕业聚餐去了,被灌了几吨酒,我现在要出去接个人,你能到茶舍来帮我看一下叶老板吗?” 五分钟之后,我万脸懵逼地站在和光茶舍门口。 陈钧和叶清友坐在冥思台两侧一个谈笑风生一个镇定自若,半分没有刚才陈钧在电话里表现出来的一个火急火燎一个不省人事的样子。我疑心陈钧在骗我,但我又不知道我一个死gay有什么好欺骗的,联想到上次打边炉的时候王大祝说过的陈钧已经洞烛其奸的话,我觉得他是想和叶清友秀个恩爱劝退我。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一个旷古难题。陈钧到底吃不吃鸡柳。 我看看时间,还有八分钟宿舍门禁,我现在用跑的回去还来得及。我转身就要走结果被陈钧发现了,冲出来就是一个猛虎落地式:“嘉嘉你终于来了!” 我:“……” “嘉嘉你快进去哄着他。”叶清友朝这边看过来了,陈钧赶紧小声快速地叮嘱我。“他醉了之后酒品很好的就是喜欢念经,他说什么你都顺着他意思来就好了。今天毕业聚会他的朋友都要各奔东西了,心里难受着呢,这两天我没空,你多陪陪他。” 他说完转身就把我推进了和光里:“叶老板你看谁来了!我得去接二苗了,让嘉嘉陪你玩……不是,陪你说会儿话啊!我先走一步,告辞!” 说完他就一阵旋风似的卷没影了。我亿脸懵逼,回头只看见叶清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顿时咯噔一下。 叶清友说:“过来坐坐吧?”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走过去坐他对面,一边心想要泡点什么茶给他解酒好。屁股刚挨着座垫就听叶清友又说了一句话,他一开口我差点就给他跪下了。 他说:“嘉嘉,你来补考中级茶艺师实操考试的吗?” 第二十二章 求谢嘉此时的心理阴影面积。答:无穷大。 但是陈钧嘱咐过了。现在叶清友是个醉汉,他说什么我只需要是是是好好好顺毛捋就完全o几把k了。 于是我只好说:“好的师兄是的师兄,我是来补考绿茶茶艺表演的。” 叶清友非常欣慰地笑了。我这才发现他喝的确实不少,别看刚才和陈钧说话,言谈举止都镇定自若的样子,两颊早已经飞起桃花红,艳丽令人不敢逼视。我在他一个笑容之下溃不成兵,屁滚尿流地跑去准备泡茶用的器皿茶品。 叶清友坐在我对面,我很难控制住我的手不颤抖,我脑子里紧张得一片空白,像上一次表演一样完全想不起操作步骤。 “别紧张,”叶清友说。“放轻松一点,我手里没拿评分表,不给你评分。通过了就算通过了,没通过我就当没看见。” 这套说辞和我上一次考试的时候他说的话截然相反,我差点笑出声来。他这一打岔我倒突然想起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了,洗手烧水,焚香温杯。 然后我很快就明白了陈钧所说的“他会念经”是什么意思。 “焚香除妄念——俗话说:泡茶可修身养性,品茶如品味人生。古今品茶都讲究要平心静气。‘焚香除妄念’就是通过点燃这支香,来营造一个安静、祥和、温馨的气氛。冰心去凡尘——茶,致清致洁,是天涵地育的灵物,泡茶要求所用的器皿也必须至清至洁。‘冰心去凡尘’就是用开水再烫一遍本来就干净的玻璃杯,做到茶杯冰清玉洁,一尘不染……” 叶清友一边看着我动作,一边慢慢悠悠地背诵绿茶茶艺表演的解说词,我觉得就算让我临场失忆一千次我也不会做错了。 展示干叶,请茶入杯,浸润莲心,凤凰行礼。自从上次被叶清友斥责过后,茶艺表演的流程我已经千百遍地温习过,这次一串动作做得流畅自然,没有半分阻滞。叶清友轻声曼语地念着解说词,醉眼含笑地看着我,顾盼之间竟然风情万种。 我端杯子奉给他的时候他伸手来接,烫人的手指从我手背上重重地擦过。我差点摔了手里的杯子,几乎用尽平生冷静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 我说:“请品尝。” 叶清友慢慢地端起杯子,循着我的动作啜饮杯中茶汤,然后缓缓放下了杯子。我问他:“师兄,你看我过关了吗?” 他一手支着下巴眯起眼睛朝我笑,神秘兮兮地卖关子:“你过来一点,我再告诉你。” ……这又是什么骚操作?刚才陈钧没给我预警啊? 本着遵守陈钧所说的“叶清友说什么都顺毛捋”的原则,我听话地支起身子往前凑了一截:“师兄你想说什么?” 叶清友朝我招了招手:“再过来一点。” 我只好又凑过去一点:“这样可以了吗?” 叶清友摇摇头:“不够近,再过来一点。” 我又往前伸了伸脖子,再近就要跟他脸贴脸了。这个距离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眼尾的艳色,东风桃李当愧不如。他喃喃地说一句“差不多了”,然后在我猝不及防之下凑到我耳边咬了我耳垂一口。 他说:“满分。” 我统计我过去懵了一年的逼,都没有今天一个晚上懵过的多。 他究竟是在单纯地跟我咬耳朵,还是想不单纯地跟我咬耳朵,我已经没有脑容量去思考了。我整个人从身到心一片空白,仿佛凭虚御空,功德圆满。 叶清友咬完这一口面色如常地退回去,跟个没事人儿似的端起那杯茶又喝了一口。我又气又急,心里痒得挠成鲜血淋漓,但是怎么好把话向一个醉汉问出口。 我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叶清友却先说话了:“嘉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我又是一愣。这他妈又是什么神展开? “我好羡慕你,真的。”叶清友轻声说,沾了茶水的手指在原木茶台上画圈圈。“你可以学一切你想学的东西,将他们融汇贯通在一起,你见识那么广博,看东西的层次都和我不一样。我不像你一样,是出身大城市的孩子,我就是从村里出来的,很多你习以为常的东西我都接触不到。” “我没有你那么好的条件,能学到茶已经是万幸;我也没有你那么聪明,我傻,认死理,不会变通,学东西只能专一样,一学就死磕到底。”他又抬起眼来看着我,“你有那么多我永远都求不来的东西。嘉嘉,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我也想像你那样博闻强识,谈吐风趣。你像启明星一样天生就能吸引所有的人。 ” 他这话说得似乎是表扬,但是语气又不像,听得我心里发虚怂成了一团,呐呐地说:“没,没有啊,我就是教科书般标准的万金油嘛,什么都会一点但是什么都不精通……你这样说我我会骄傲的!叶师兄才是很厉害啊,在茶艺上比我厉害那么多,独立自主心性又好,我巴不得成为你这样的人呢。” 叶清友听了我的话,脸上却不再带笑了,神色有些沉郁。我怀疑是不是我又说错了话,却听他又说:“嘉嘉,你很好的。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的人了。但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好呢?” 我:“什么……?” 叶清友叹息般地说到:“太好的东西,往往都不会是属于我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刚才在说什么,一定是我听错了。不是我听错了就是我理解错了,清风霁月的叶师兄肯定不会说这种撩骚的台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叶师兄,你想说的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叶清友朝我眨了眨眼睛:“你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我:“这样不好吧,万一我会错意了岂不是很尴尬。” “不会有错的。我今晚喝得不少,是醉是没醉都由你一句话定。”叶清友拎起玻璃杯晃了晃里面的茶水。 “那我可就自行理解了啊。”我深吸一口气。“不过在我答题之前,你愿意听我说明解题思路吗?” 叶清友笑了:“洗耳恭听。” 我说:“叶师兄,你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吗?如果说我对未来有所期望,那就是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你不知道我多向往你。霁月清风,高雅纯粹,永持风骨,永怀赤子之心。 ” 叶清友点点头:“我知道,你说过很多次。” 我继续说:“我在第一次在茶舍见到你的时候就被你触动了,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你比拟那么就是白茶了,平和又温柔,带着暖香气。简单来说,我想泡你。” 我说:“叶师兄,我觉得你今天晚上没醉。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早就归你了。” 告白过去一分钟之后。 我实在不敢相信,我刚刚才那么深情那么决绝地跟叶清友告了白,下一秒叶清友就面色如常地对我说:“嘉嘉,帮我去把茶台收拾一下吧。” 我:“……???” Excuse me?你刚才说什么是我耳瘸了吗?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先热情的给我一个拥抱然后打个啵吗,为什么是让我去收拾茶台?! 他刚才跟我告白我都没有烧保险,现在却直接短路了。这个转折太神以至于我都怀疑他根本就是喝多了在瞎说醉话,还一本正经地把我忽悠了进去。他见我愣着又催了我一遍,我神游天外地去收拾东西,他还没事人儿似的跟我说:“现在太晚了,宿舍应该已经门禁了,你今天晚上就去我那里睡吧。” 我:“这不太好吧……” 他用十分莫名其妙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住在自己男朋友家里有什么不太好的?” 我:“……啊???” 什么?这就已经是男朋友了吗?不对啊这一点也不激情一点也不罗曼蒂克,和我想象中的告白完全不一样!我们刚才是告了个假白吗?!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初恋开始得太随便的震惊当中,像幽灵一样跟着叶清友飘上了楼,洗完澡躺在了叶清友的床上。我觉得我在发梦,一觉醒来我应该还躺在我的小破宿舍里,叶清友还是我望尘莫及的直男谪仙人,是的没错就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叶清友也洗完了澡,走过来坐在床边上看手机。我突然想起来现在不管是真是梦我都是他男朋友了,扑过去挂在他背上喊了一声:“老公~” 叶清友一脸猝不及防,被我呛到了,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气来:“嘉嘉,你正常一点。” 豆腐不吃白不吃,我嘿嘿嘿地傻笑着左蹭蹭右蹭蹭,叶清友本来已经准备把手机放下了,被我一蹭又重新打开了手机。我问他:“你老是看手机干什么?”他说:“我设闹钟。” 我问:“你设的几点钟的啊?” 叶清友设置完放下手机:“开始设的是六点,后来又改了。” 我:“啊?为什么改了啊?” 叶清友拉着我的手臂把我扯开,转身一扑把我按进了床铺里。 叶清友说:“因为我现在觉得,你明天早上六点起不来。”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领会叶清友这句话下的潜台词,脸腾地就红了,忍不住开始嘴上跑马:“叶,叶师兄你怎么这么说话……太含蓄了吧,大家都是成年人说话为什么不能色情一点呢?” 叶清友轻轻哼了一声,俯下身来叼住我的耳垂:“操断你的腿。” 我靠他从哪里学来的台词。 这个人怕不是个假叶师兄,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我一边扒他裤子一边警觉地问他:“你这些骚话都是跟谁学的,陈钧那个死鸡柳吗?” “嘉嘉,你忘记我也是艺术生了?”叶清友一双眼似醉非醉地觑着我,眉梢眼角都是风流的笑意。“教我们人体写生课的老师是同性恋,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理解男性的生理结构每天下午专业课都在课室里聚众看片。” 我也是惊呆了,万万没想到叶清友比我脑补的要深藏不露得多。不过由此我也察觉他确实是醉了,要是换了平时正儿八经的叶师兄哪里会这么乱来,口无遮拦。 我扒在他身上亲他的眉心,他一只手捉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慢慢地揉我屁股,动作又慵懒又色情,一种无声的“坐上来自己动”的意味。我想想我们俩应该都只有理论知识,新手上路,突然有点方,问他:“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叶清友答非所问:“安全套在床头柜里。” 我:“……得。” 我去床头拿了安全套,转头发现他盘腿坐在床边玩玻璃杯。我又问他:“没有润滑剂?”他继续答非所问:“想喝什么茶?” 我:“……” 卧槽我已经硬了,你现在想告诉我你准备去泡个茶然后把我晾在一边吗?叶师兄我求你了频道能不能不要转得那么快,答应我下次别喝酒了好吗! 我辛酸地摸了把脸:“我要清凉静气的。来杯绿茶冷静一下谢谢。” 叶清友“唔”了一声,捻了一撮芽叶进高脚玻璃杯,水冲了进去。没有温杯洁具也没有烧水,冷水泡绿茶。我心说你喝多了酒别糟蹋茶叶了吧,又看见他端着茶杯走过来,手指在茶汤里点了点,抹在我嘴唇上:“味道怎么样?” 我:“……好,好喝?” 我舔了舔嘴唇。冷水冲的绿茶,泡的时间又不够长,其实没什么味道。叶清友却很满意的样子,并指又沾了茶水,把我搂进怀里,手指沿着脊窝一路往下摸过去。 我:“!!!” 他手指一边把茶水涂在我后穴口一边抱怨:“好喝怎么表示,我茶礼都白教了?” 我心情复杂地曲起两根手指在他大腿上叩了叩,他身体一颤,然后又往掌心里倒了茶水糊过来。我屁股上很快水淋淋的一片,又湿又凉,让我很不自在地并了并腿。他把穴口揉松软了手指慢慢探进来,我下意识地绷住腰,他手指在里面动了动:“放松一点,太紧了进不去。”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让我欲哭无泪的话,我深吸一口气把腰缓下来,他转了转手指继续往里面插。我低头去看我两腿之间,茶水淋漓滴下来,打湿了被子。叶清友发现我走神,收回手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抬起来,认真地端详:“我觉得我忘了什么事情。” 我:“……你没有烧水温杯洁具洗茶,最重要的是泡茶之前没有洗手。” 叶清友认真地纠正我:“洗过澡不用再洗手。名优绿茶不用洗茶。” 我深深地被他打败了。蝉蝉教你清心寡欲的茶艺,你却用来开茶车。 叶清友恍然大悟:“忘了接吻。”然后亲了下来。温柔又眷恋的吻从眉心一下一下啄到鼻尖,然后含着我嘴唇吮吸。舌头有点凉,唾液甜滋滋的,我们舌尖彼此抵舐,嘴唇摩擦相碾,唾液从嘴角溢出来。 叶清友轻轻咬一口我的嘴角,把我压进床里,手里剩下的小半杯绿茶倒在我大腿上,俯身舔舐吮吸。我被他舔得浑身颤抖,大腿内侧止不住地战栗,腰都软了。他一边舔着手指再次插进我后穴里碾磨,我下意识地缩起腿,却更明显地把自己暴露给他。 他温柔地低语:“嘉嘉,我真喜欢你。” 我回答:“我也喜欢你。” “我真喜欢你。” “……我也爱你。” 我觉得做爱这种事情,可能是男人的天赋技能。 在我的印象里叶清友明明是一个清心寡欲三十年的高冷茶艺师,矜持有礼温和谦谨,哪怕是对最亲近的朋友也会用祈使句,绝不逾矩。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人也会有不客气的时候。 他用手指把我的后穴插软了之后掰开我的腿,团起枕头和被子垫在我腰下,一边进入一边温声细语地建议我不舒服的话可以把腿勾在他腰上。他没有关灯,我清晰地看见他高高挺起的性器插进我身体里,又淫荡又令人羞耻。我忍不住用手背掩住自己的眼睛,低声呜咽,身体诚实又热情地感受着叶清友的粗大和炽热。 进入的过程确实比较艰难,柔软肠壁和粗大的性器相互摩擦并且黏腻在一起,仿佛长成了一体,难舍难分。叶清友试着慢慢抽插了几次,撩起我被汗打湿的额发,吻了吻我的手心:“嘉嘉,感觉怎么样?” “呜……好胀……”我几乎是啜泣着回答他,呼吸紊乱得难以发出声音。这样断断续续夹杂着喘息的呻吟声似乎更加刺激了叶清友,他低喘一声,抓住我的大腿用力往里面顶了进去。 一下子进得太深,可能操到了前列腺,一种近乎恐怖的快感席卷而来,使我不禁失声惊叫。大腿内侧的嫩肉在叶清友掌心里抽搐,腰软得发酥,身体一瞬间失去了控制。叶清友在里面停了一下,等我缓过这口气,又重重地抽插起来。 叶清友体力很好,我早就知道,但是体现在这种时刻就很可怕了。他操得又快又猛,弄得我想说一句轻点都组织不成句子,往往念头刚刚聚起来就被他操散,溃不成兵,最后能发出来的只是一些无意义的、破碎的呻吟。正面上了一会儿又嫌这个体位进得不够深,把我捞起来让我坐在他腿上。这一下子我几乎以为肠子被操穿,恍惚间想这他妈可是真正意义上的“顶你个肺”了。 他手捏着我的屁股掰开,嘴里叼着我的乳头用牙尖碾,我刺激得绷起腰,身子往下一沉就被进得更深,含在眼角里的泪水被逼出来。这会儿我没遮着眼睛,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指着天花板的小兄弟和两个人身体相连的部分,黏黏腻腻的不知道是茶汤是肠液还是精液,淫乱得不堪入目。 叶清友托着我的屁股让我上下颠簸,一下一下破开肉壁往深处碾压,我实在受不了了哭着求放过,他居然假装没听见,我哭得狠了就扣住我的后脑勺把我的头按下来以吻封缄。 我射了两次他才释放出来,我已经被他操得腰软腿软,整个人搭在他身上难以动弹了。他脸色比之前好看了许多,醉酒的红退去了,眼神也清醒了些。我愤愤的说:“你果然没醉。” 他低声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说:“澡白洗了。” 他满不在意:“我带你再去洗一次。” 他把我拦腰抱起来带进洗手间里,洗着洗着开始又亲又抱,洗到一半又来了一发。这次我实在撑不住了,做到一半昏了过去,意识朦胧之中叶清友把我擦干净抱回床上,用一床干净的新被子凑活着垫了垫床,吻了吻我的耳朵:“嘉嘉,晚安。”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浑身一个激灵,弹起来就要去摸手机,结果摸了个空。紧接着我就被浑身的酸痛逼得窝回了床上,嗷呜嗷呜地喊疼。 头昏脑涨中我终于想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昨天晚上我和叶清友做了几场,我睡在他的床上,现在太阳已经三竿高了。 一时直接满脑子混乱,不知道是该先想我和叶清友是怎么回事,还是该先想我今天赶不赶得上高铁。 我再度爬起来的时候叶清友在床边玩手机……玩我的手机。 我问:“叶师兄,你在看什么?” 叶清友举起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早上起来看见你的高铁是中午的票,就帮你改签到明天了。我觉得你今天可能不太方便,嘉嘉,没关系吧?” 我舌头都快打结了:“没,没没没关系……我回头打电话跟我爸妈说迟一天回去就好。” 叶清友应了一声,又低头看了看我的手机。我正在想我手机应该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就听叶清友又说:“我在你的笔记里看见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我:“什……什么?” 叶清友把打开的笔记界面递到我面前,上面标题赫然一行加粗黑字“《我可能种了朵假花》”:“你平时居然还写这些东西?” 我吓得魂飞魄散,两眼一翻差点又昏过去,回过神来欲哭无泪地解释:“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没事写着玩……你看到哪里了?!” “才看了两章。作为休闲娱乐打发时间看看,倒也有趣。”叶清友把手机还给了我。见我如临大敌地把笔记本界面关掉,不禁失笑,宽慰我:“你不用那么紧张。虽然我平时看起来比较端庄严谨,但也不是不能雅俗共赏的人。” 我:“……那挺好,那挺好。” 我还担心他发现我的内心是如此放飞之后会反悔退货跟我分手呢。 于是趁着热乎劲我们俩又腻腻歪歪了一天。想到刚刚确认过关系我们就要分别,我顿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叶清友安慰我,说来日方长,不就是暑假两个月么,很快就过去了。他已经学会了用企鹅电话随时可以跟我语音联系。 我一想也是,跟他拥抱着纯洁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拍拍屁股回楚庭了。 照理说我和文白桦家都住在楚庭,本来应该一起回去的,但是他说他舍不得他那盆假花,硬要拖两天再走,于是我只好自己回去。 回到楚庭我爸妈都在家,问我怎么回来晚了一天。我说因为睡过头了,感觉赶不上高铁就改签了。他们居然完全没有怀疑,这不得不让我开始质疑我在他们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说不准跟王大祝在我和文白桦心目中的形象相仿。 “但是下次别干这种蠢事了啊,”我爸说。“明天中午出去吃饭,你爹我的老战友请客,人家叔叔听说你回来了说特意要给你开个接风宴呢。说起来我们几个老朋友也是,很久没有聚过了……” 我一边整理行李一边问:“哪个叔叔?” 我妈在一旁答:“还能有谁,你奚叔叔啊。人叔叔可挂记你了,听说你学了茶道,去浙江出差的时候特意给你带了两盒茶回来。” 他俩的战友同学好朋友何其之多,我哪里关心得过来。但是提到茶就不一样了,我立刻有了兴趣:“他送了什么茶?” “好像是个什么白茶……叫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妈说,回头就去指使我爹:“去拿来给嘉嘉看一眼。” 我爹说一句好嘞,去储物柜里翻茶。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也跟过去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满满当当一柜子的茶。 我都看傻眼了,推开我爸冲上去扒着柜门看。铁观音凤凰单枞老白茶白毫银针金骏眉普洱饼天尖贡尖金花茯砖君山银针西湖龙井……种类繁多质量上乘,数十种茶像堆破烂一样堆积在一起,有的茶饼都没包装好就摞成一叠,散茶则用塑料袋胡乱抱起来塞在缝隙里,完全没有得到清雅之物应有的待遇。 我惊得声音都颤抖了:“……爹!我们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茶?!!!” “啊?”我爸一脸懵逼。“都是别人送的啊。你妈不让我抽烟又不让我喝酒,有时候别人送点东西给你爹那不就只能送茶了嘛……冰箱里还有。” 我一矮身冲进厨房,哐当抽开冰箱门,整整齐齐一排茶罐。六安瓜片西湖龙井五峰毛尖太平猴魁碧螺春等等,绿茶种类齐全得宛如教科书。 我气得浑身都在哆嗦:“……你把绿茶放冰箱,为什么不放冷藏放冰冻?” 我爸反问:“绿茶不就应该放冰箱吗?” “可是应该放冷藏!”我跳脚。“茶叶适宜储存温度是零到五摄氏度,低于零下茶叶会被冻坏的!还有普洱茶饼,你都不裹好放在牛皮袋里,散茶甚至没有密封!你你你你们,暴殄天物!” 我一边满地乱窜一边把茶叶都用恰当的方式分类重新储存,累得满头大汗,一边忙活一边抱怨:“你们从来没有跟我说家里有这么多茶!” 我爹特别委屈:“你也没问啊。” 我妈给他帮腔:“是啊,你爹喝了那么多年茶你也没有一点感觉?” 我愤怒地指了指茶几上的紫砂壶:“你一定要提醒我我爹用紫砂壶泡了十年红茶的事实吗?!” 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连连摇头:“以后出门别说你们儿子学茶,丢不起这个人。” 我妈急中生智,赶紧开启别的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对了,刚才说给你看你奚叔叔送你的茶还没看呢,来来来咱们去卧室……” 我妈从我的书架上拿下来两个金属茶罐,我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安吉白茶?” “对啊,”我妈说。“这个你知道要怎么泡吗?来泡给你爸妈尝尝,展现一下你学茶的学习成果!” “不就是个白茶吗,”我鼻孔朝天。“我们茶舍主人最喜欢的就是白茶,泡白茶完全小菜一碟!” 说着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去客厅了。 我们家泡茶多用茶壶,很少用盖碗。不过叶清友也说过,白茶用茶壶泡完全没有问题。虽然原则上每把紫砂壶都应该只泡一个固定的茶类用以养壶,但是想想我们家的紫砂壶应该都是杂食茶壶了……也没什么原则可言。 我随便挑了一把顺手的,洗壶烧水温杯洁具,并且开封了这罐安吉白茶。 可是我打开一看,皱起了眉头,察觉事情并不简单。我平时看见的白茶都是福鼎白茶黑黢黢这样色儿的,白牡丹青天白地这样色儿的,这种干茶发白、青翠细嫩的,还是第一次见。不说全是茶芽芯芯,至少也是一芽一叶的选料了。 该不会是类似白毫银针或者贡眉这样的茶品吧。 我一边心里困惑,一边用白茶标准的壶泡法泡了一壶茶汤出来。汤色清澈明亮,香气清爽,感觉就是好茶。我喝了一口,嘶,甘甜清冽,有点草香气,不像是白茶的口感。 我爸妈也喝了这个茶,我问他们感觉怎么样,我爸砸吧砸吧嘴:“有点香气,但是没什么味道啊。” 我说:“我感觉不对劲。你们等等,我查一下。” 我掏出手机,查了一下安吉白茶。 百科名词解释:安吉白茶,产于浙江省安吉的一种绿茶。因茶叶嫩叶纯白而被称为“白茶”。 我:“……” 智障可能是会遗传的。我爸用紫砂壶泡红茶,我他妈用紫砂壶泡绿茶。 我妈似乎察觉我表情龟裂,凑过来看了一眼。随后她慢吞吞地坐回去又喝了一口茶,掷地有声地说:“以后出门绝对不说我儿子学茶,丢不起这个人。” 我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 被我妈一顿调侃之后,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叶清友是多么和蔼可亲温柔动人了。离开和光的第一天,想他。 于是我抄起手机给叶清友打了个企鹅电话。铃响三声之后,语音接通,叶清友温和的声音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说叶师兄,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鱼香肉丝没有鱼,蚂蚁上树没有蚁。老婆饼里没有老婆,安吉白茶不是白茶。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三秒之后,对话框里满满一排他发给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中午去楚庭酒家吃(jie)饭(ke)。 我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给我送了很多茶叶地奚叔叔,他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三十出头,完全不像一个奔五的中年男人。他一见到我就走过来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哎哟嘉嘉,好久没见到你了!长高了不少嘛。叔叔给你带的茶喝了没,感觉怎么样啊?” 我连忙点头:“喝过了,很好喝,谢谢叔叔。” “叔叔那里茶多着呢,下次都给你带过来。”他说完,又去跟我爸聊天。“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嘉嘉都已经长成大男孩了……唉。看见嘉嘉就想起我们家小鱼……” 我爸一愣,问:“怎么,小鱼还没找到?” 奚叔叔苦笑着摇摇头:“整个人蒸发了似的,上哪找去?说是见义勇为的时候摔进下水道被卷走了,这孩子也真是,干嘛多管闲事呢。我还好,我老婆现在一看到小米就哭,哭得那个伤心啊……” 我小声问我妈:“奚叔叔说的是他儿子?” “对啊,你不记得了?奚叔叔家的双胞胎,跟你一个年纪的。”我妈说。“你小时候可喜欢跟那两个哥哥玩了。去年你奚善哥哥也是读了艺术,跟你考上了同一所美院,要不是人突然失踪了,现在说不准是你同班同学。” 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奚叔叔家的两个儿子奚善奚良,善哥名字谐音“鳝”所以被称为“小鱼”,良哥谐音“粮”所以被称为“小米”,小时候我经常跟他们一起在大院里捞蝌蚪玩。 我爸赶紧劝奚叔叔:“吉人自有天相,没找到说不准也是好事,至少还是有个希望在的嘛。” “对,对。算了,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咱们聊聊别的。”奚叔叔摆摆手。“谢老二呢?今年咱们兄弟聚的时候总没见到他来。” 我爸在家里排行老大,奚叔叔说的“谢老二”就是我二叔,过去和奚叔叔也是战友,后来转了业。提到他,我爸妈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迟疑的神色,奚叔叔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句“怎么了”,我爸咳了一声:“……进去了。” “什么?进去了?!”奚叔叔此惊非同小可。“他平时看起来挺规矩的啊,难道有人给他穿小鞋?” “那倒也不是,”我爸有些艰难地说。“他前几年犯了桩不小的事儿。最近反腐倡廉,说不留余地,不搞既往不咎,他不知怎么底子都被人掀了起来。” “他到底弄了多大的事,连我们兄弟几个都捞不过来?”奚叔叔不敢置信。 我爸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干了些什么,他一向有主意,很多事情都不肯跟我说,连他出事的事情都是另一个老战友告诉我的——据说是他不正当收入太多,前几年就一直在做茶叶这一块,炒普洱来洗钱。尾巴没收拾干净才被人抓到了把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叶清友曾经落寞地对我剖白过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回响在我脑海里。 “我家里经营的是白茶的生意。二零零四年的时候普洱茶开始被炒作,一直到二零零七年价格疯长,售出一饼几十乃至上百万的天价。”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普洱茶风靡市场,开始挤压其他茶品的生存空间,黄茶茶类以及其他小众茶品在此压迫中相继没落,我父亲经营的白茶茶厂也因此一度倒闭。” “那时候我父亲便逼着我跪在祠堂前发誓,尽此一生,不会再碰普洱茶。”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真相偏偏会是这样…… 我仿佛平白遭了一记晴天霹雳,魂魄震悚。我真是恨不得自己在这一刻立马聋掉,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听见过他们刚才说过的话,或者是我刚才产生了什么幻觉做了可怕的噩梦,只要清醒过来就一切如常。 我用力掐了自己手背一下,红了一片,没醒。 我妈也许是发现我的脸色实在太难看,关切地问:“嘉嘉,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我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摇了摇头,克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没什么,可能是昨天赶路回来没休息好,头有点晕……我一会吃午饭能先回去睡午觉吗?” 我妈看了看聊得起劲的我爸和奚叔叔,点点头:“好,你赶紧多吃两口,吃饱了自己先回去。要不要我送你?” 我低头扒拉两口饭:“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酒敬过三巡之后我跟桌上的长辈又挨个敬了一杯,道了声歉并说我身体不适先行告退,然后自己搭车回家。一进家门我就扑向那个存放茶叶的储物柜,打开柜门,馥郁茶香扑面而来。 我终于知道我们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上好的茶叶了。 刚才喝下去的酒全部一起涌上头,胀得我眼眶鼻腔一起发酸,眼泪噼里啪啦就掉了下来。 叶清友曾经说过觉得我身上有茶缘,我对茶的亲和力、对茶的感知力和自信远非一般人可以比拟。但是我不曾想过我的茶缘原来还是一份孽缘,我所有引以为傲的幸最终都将反向为不幸的利刃加诸我身。当我知道这些茶的来历、知道他们背后是黑暗与别人的血泪,曾经喝下去的所有佳泉清茗都像啖肉饮血。 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终于再一次认识到,我和叶清友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命运从来都不会公平,我们从出身开始就隔有天堑之远。他身无尘埃不染杂念,清高隽永,可以一意专注于自己的道路。可我生来就深陷泥沼里,即使我不屑一顾,也不能从孕育了自己的污秽中脱身而出。 我能拿什么去向往他。 我能拿什么去爱他?!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酒精的发作使我完全失去了理智,迫切地想要对什么人说些什么话,以分担和发泄我的痛苦和负罪感。歇斯底里中我摸到了我的手机,找到第一位的联系人就把电话打了过去。 三声铃响之后,电话接通。 “嘉嘉,嘉嘉?”叶清友柔和的声音响起。“怎么又打电话过来了?想我了吗?” 我听着叶清友的调笑,屏住呼吸死死咬住下嘴唇,无声地颤抖。叶清友没有听见我的回答,又问了一声:“嘉嘉,你怎么不说话?是信号不好吗?” 我用力抽泣了一下,终于哭出声来。 “呜呜……叶师兄……”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来,我哭得几乎表达不出完整的语句,含糊不清地哭喊。“叶师兄……都是我的错……” “嘉嘉?怎么了?”我听见叶清友那边传来一阵动响,仿佛是他从桌子边上站了起来。“你别着急,出了什么事情跟我说,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 “不行的,叶师兄,不能说的……呜……”我抱着手机,背靠着储物柜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对不起,叶师兄……对不起!” 我哭着哭着哭累了,直接睡了过去。等到我醒来的时候企鹅电话仍然是接通状态,上面的计时已经接近四个小时了。 半醉半疯地闹了这么一出我头疼得厉害,爬起来拿了手机看,叶清友的声音立刻响起:“嘉嘉,你醒了吗?” 我一个哆嗦:“叶师兄,你还没挂电话?” “放心不下你。”叶清友说。“你中午怎么了,不高兴?方便跟我说说吗?” 我干巴巴地说:“没什么,被我爸妈拉出去和他们朋友吃饭,不小心喝酒喝多了。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叶清友明显松了口气:“不打扰不打扰。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出事了。酒量不好酒就少喝一点。” 我又干巴巴地问:“我中午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你一直说对不起,我问你怎么了,你又说不能说。”叶清友无奈的说道。“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啊,我就是喝醉了撒酒疯。”我一口咬定是自己酒后失态胡说八道,叶清友也没有继续追问,只说让我好好休息,终于挂了电话。我大松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这件事情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告诉叶清友,更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幸好刚才没有借着酒劲一股脑把事情全都抖露出去,否则恐怕就没法收拾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找叶清友、不去想叶清友,该画画的画画该看书的看书该泡茶的泡茶。可是我画画的时候想到的都是叶清友带我去他们工作室看他的毕业创作时的情节,看书的时候想到的都是与叶清友探讨过的诗词歌赋人生哲理,泡茶的时候……那就更不用说了。 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深刻理解了李白那首《秋风词》里的深刻感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必须要做些什么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这样想着,灵机一动,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把《我可能种了朵假花》导入文档,开始继续编排文白桦和他那盆假花的骚事情。 此计果然奏效,我满脑子都是吐槽吐槽吐槽玩梗玩梗玩梗,每天从睁眼睛开始码字写到睡着。一时居然无暇关注怎么跟叶清友说明那件事情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假花》一文大受好评,不仅留言的读者越来越多,还受到了一些推文公众号的关注。 我没想到自己不带脑子写出来的吐槽舍友的故事居然比自己认真打磨出来的文还受欢迎,一时气结,颇有些为那个认真写作的自己打抱不平。一边怨气冲天地愤慨着一边却又享受着众星拱月的快乐,不由得感慨人类的虚荣心真他妈的恶心。 有人看文我的写作热情就高涨,常常一码字就熬到两三点,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晕乎得我妈都看不下去了。当天晚上十二点,我妈在屋里睡觉,我在客厅码字,她给我微信发了一个两百整的大红包。我悚然一惊,整个人都精神了,微信回复她:“你手抖了?怎么突然给我发红包?” 我妈:“买你过来陪我睡觉!” 我:“……” 卧槽,亲妈?! 吓得我赶紧收了红包,然后……把电脑桌面上的文档图标截了个图发给她。 我:“今晚它陪我入睡^_^你往后排队去。” 我妈:“……” 我妈:“孽子!把红包还来!!!” 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岂有再吐出来之理。我假装没看见,放下手机对着键盘就是噼里啪啦一阵狂按。 过了十多分钟,手机铃突然响了起来。我这段时间都在躲叶清友,一听到手机铃声就抖三抖,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叶清友一直早睡早起作息好,十一点就应该睡了,怎么会到了这个时候还打电话过来。 我抄起手机一看,果然是我妈的电话。这个人老阔有毛病,就特么隔着一块薄薄的门板,非要打电话过来! 我没好气地接起电话:“爱过不悔儿子不是你的了!” 我妈:“孽子!!!哪有你这样收了钱不办事的?!” 我呵呵了一声:“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我妈:“你给个准话,到底几点钟睏觉?” 我敷衍了两句:“两点,两点。” 遂又放下手机,噼里啪啦敲键盘。 我又走火入魔地码了一个多小时的字,车正开到最关键的时刻。突然一声轰然巨响,吓得我魂不附体,键盘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谢嘉!你小兔崽子到底睡不睡觉!” 我妈摔门出来了,站在卧室门口叉着腰,指着我破口大骂。我键盘摔了思路被打断也火大,一拍桌子跳起来:“你很烦啊知不知道!要睡觉你自己睡你的不就好啦,整天过来吵吵我干什么!我都是成年人了夜生活丰富一点怎么了嘛!” 我妈气得眼眶都红了:“你还敢大声对我说话?你自己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事,说写小说写小说挣到几分钱稿费没有,说学画画学画画画出点什么名堂没有?!你要是学习学到这么晚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你干正事了吗?整天就知道玩玩玩,生存技能一个都没学到!” “谁说都是在玩了?”我毫不犹豫地反驳。“我说了我可以去写稿子挣稿费,你又不让我去写说学生要以学业为主,现在倒嫌我赚不到钱没出息了?” “稿费稿费,你当我不知道你写的什么破烂玩意,还稿费!”我妈冲我吼了一句,咚咚咚走到我面前来,指着我的电脑屏幕。“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东西!两个男人……这是违反天理的你知不知道,这是变态!你还写这些东西,到时候我出去跟别人说起我儿子要说我儿子是写变态同性恋色情小说的吗?我这把年纪了没脸没皮,你将来怎么办,要一辈子被人当成神经病的知不知道?!” 我妈一边骂,眼泪一边就流了下来。她骂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一抽鼻子,又踢着拖鞋咚咚咚回卧室,甩下一句“我管不了你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又摔上了门。 我在沙发边上愣愣地站着,站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蹲下来,把键盘捡了起来。 一种难以置信的委屈忽然涌上来。我把键盘放回桌面上,又关了电脑,在沙发的角落里蜷缩起来。 我曾经听人说,能够伤害到你的都是你最亲最爱的人。如果是一个陌生人对我说“同性恋真恶心”、“艺术生下三滥”,我都不会难过,因为这些人的歧视对我而言无关痛痒。可是来自父母亲人的偏见又不一样。 我一直因我父母尊重我选择了艺术这条独木桥而感到骄傲,并且对他们的理解和宽容心怀无上的感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体谅都是强颜欢笑,所有的尊重都是在维护我的自尊,在他们心里,我依然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我的痛苦他们不能体会也不会在乎,我所有的努力他们都看不见因为他们只想要成果,我热爱的一切在他们眼中譬如敝履。我曾重复无数遍“我为他们而自豪”,他们却不会说哪怕一次“你是我们的骄傲”。 当天晚上我就买了回学校的高铁票,凌晨的时候带上手机钱包和电脑,留了个字条就走了。 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候车厅里,寥寥有人往来,一时间既感到无拘无束,又无比压抑。 卡尔·马克思曾经说过,人生而孤独,却不甘寂寞。我一直相信一个人不能完全懂另一个人,但是我自己却在不停地追求别人的理解。越是求而不得就越想要,然而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 回到学校的时候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学校这边天气和楚庭不一样,一下雨就降温,刺得皮肤发冷。我搓着手臂站在路口,突然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回学校不行,现在还没开学,宿舍并不开放。去和光也不行,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怎么面对叶清友。难道在学校门口的村子里租个客房住着吗? 犹豫了一会儿,我忽然急中生智,给陈钧打了个电话。陈钧也在村子里住,我去他那里求个江湖救急先! 陈钧果然在村里。他家有一整栋三层小楼,我都惊呆了,说你只是在这里读个大学,没必要租三层楼当宿舍吧?陈钧说不是我租的,这里是我家啊。我说什么,我耳背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陈钧说,我是云南人但是我男朋友是本地人,这栋房子就是他家啊,当然就也是我家啦。 ……旷古难题终于被解决了。 我说:“陈钧学长,你骗我,你果然吃鸡柳。” 陈钧:“……???” 他们家二楼还有一件空置的出租屋,陈钧学长就做主借给我暂住了。陈钧一边帮我安置行李一边问我:“嘉嘉,你真的和叶清友谈恋爱啊?” 我刚想说是,但是想起自己现在的尴尬立场又噎了一下,陷入了沉默。反而是陈钧学长非常淡定地给我找台阶下:“没什么好害羞的,咱们学校死gay还少吗。”说完又问:“听叶清友说你最近好像不怎么和他联系,有这回事吗?回学校了也不第一时间去找他,跑到我这里来。” 我:“没没没没有……” 陈钧将信将疑地出去了。 我抱着背包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我以为是我妈兴师问罪来了,吓得手忙搅乱按掉了电话。谁知道刚按掉一秒钟它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我手一滑,居然按到了接通。 “嘉嘉?”那一头是叶清友的声音。“嘉嘉,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能,能!” 我吓得整个人都僵了,蜷缩在椅子里不敢动,就听见叶清友用轻快的声音说:“嘉嘉,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听不听?” 我说:“嗯……叶师兄,我也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叶清友:“那你先说吧。” 我:“不不不,还是你先说吧。我酝酿一下情绪。” 叶清友在电话那一头笑了起来,笑声轻轻的,像在人心尖上挠痒痒。他说:“那我告诉你是什么坏消息——你的高级茶艺师资格证办好了,等你回学校就可以到茶舍来拿了!你现在既是茶舍老板娘又是高级茶艺师,以后茶舍办活动都得过来当免费劳动力,难过不难过?” 我眨了眨眼睛:“……不难过。” 叶清友说:“我觉得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不难过的样子,不过就算你难过也不能反悔了。” 我说:“真不难过。因为我要跟你说的坏消息比较难过一点,所以听了你这个坏消息不觉得难过。” 叶清友那边突然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才轻声问我:“你想跟我说什么坏消息?” 我眼眶忽然湿了。 我说:“叶师兄,我们分手吧。” 叶清友比我想象的要镇定,可能他早就已经察觉端倪了。他又沉默了片刻,说:“谢嘉,这句话我可以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现在马上收回去。” 眼泪这种东西一开始往下掉就是止不住的,大滴大滴的泪水打在我膝盖上,我用力眨眼试图让自己视线别那么模糊,但是无济于事,短暂的清晰之后泪水又会把视野变成一片朦胧。我尽力稳住声音,对叶清友说:“叶师兄,我们可能真的不适合在一起……” “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跟我说。我有错我可以改,或者你遇到什么困难我们可以一起解决。”叶清友说。“你什么都不说就收回了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权利,这样是不是对我太不公平了?” 我抽噎着说:“我说不出来……对不起,这件事情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那我们见面谈吧。”叶清友放柔了声音。“电话里总是说不清楚的,我现在在茶舍等你,你到茶舍来,我们见面了再慢慢把话说清楚,好吗?” 我哭唧唧:“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回学校了……” 叶清友:“陈钧说的,他说看你情绪不对劲让我赶紧哄哄你。” 我:“……” 妈的陈钧你个叛徒!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怎么办,擦干净眼泪洗把脸,慢吞吞地就往茶舍去了。 叶清友在冥思台前等我,表情很平静,温柔的目光与平时无一二般。茶台上放了两套茶器,不像是接待客人,更像上前来迎远行的主人回家。 我的眼眶又不争气地开始发酸。 叶清友以伸掌礼一请:“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了,动作有些狼狈。我注意到茶器都是干净的,他没有在泡茶,就是专程这里等我。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等我喘匀了气,才问我:“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可以对我说说吗?” ……我要怎么开口? 我要怎么告诉他,当年普洱疯炒白茶式微不是天灾是人祸,造成他家境窘迫、成为他茶道阻滞的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是我的亲人? 我手指不停地在衣角上摩挲,几次想要开口,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叶清友看见了我的踌躇,轻轻地叹了声气:“你觉得现在难以启齿的话,我不会逼你说出来。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能使你不那么为难?” 我摇摇头。这根本不是他的错,我怎么还敢对他有所奢求。 叶清友似乎也难得地陷入了困扰中。他蹙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先不问你了,我们先做一些别的事情——嘉嘉,你还记得上高级班‘无我茶会’一课时,蝉蝉曾经提过的‘无我茶会七大精神’吗?” 我愣了一下:“……记得,怎么了?” 叶清友微微一笑:“背一遍,我听一下。” 我回忆了一下,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无尊卑贵贱之分第一,无地域流派之分第二,无报偿酬答之分第三,无喜好厌恶之分第四,求技艺精进之心第五,谨遵守公共约定第六,束己以求同他人第七。” “很好。”叶清友点点头。“既然你都记得,那么我们来办一场无我茶会吧。” 无我茶会是一种茶会形式,以分享茶品、交流茶艺技术、体验茶文化氛围为主要内容。在无我茶会当中,人人泡茶、人人品茶、人人敬茶,在这样的环境中忘却自我忘却私利,感受一种融入集体的奉献精神。 这应该是一项集体活动,当叶清友提出来办无我茶会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就我们两个人?” “对,就我们两个人。”叶清友说。“你现在可以去选择你想和我分享的茶品了。” 其实根本不用想都知道我们各自会选择什么茶品。我选了一款安化黑砖,他选了一款福鼎白茶,面对面在冥思台两侧坐下。泉水已经烧好了,放在右手侧旁,我把手搭在茶巾上,叶清友说:“那么现在,请开始泡茶。” 我们同时伸出手,去提起茶壶。 无我茶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忘却自我、融入团体。在泡茶的过程中不可以交流、相互提醒,但是要够达到所有与会者动作节奏一致的效果,因此要求与会者之间互相存在高度的默契。 壶中的水同时注入盖碗,沿碗缘向内旋转两圈,同时收水。两只腕骨清晰的右手同时伸出盖上碗盖扣住盖碗边缘,出汤洗茶,一一温杯。 我在专注地泡自己面前这一碗茶的同时还必须分出一缕余光去关注叶清友的动作,以确保我和他的动作节拍完全一致。我知道他也同样在留意着我的动作,这一刻我们只有彼此和手中的茶,其他一切杂念沉淀消散,俗世恩恩怨怨都远在千万里之外了。 依顺序将洗茶水从品茗杯中倒尽,我们同时再次注水,起碗出汤。我杯中的柔黄色与他杯中的橘黄色遥相照映,折射出相似的暖光。斟茶完毕,又同时用茶夹将品茗杯放在杯垫上,双手奉茶,举案齐眉,然后递到对方面前,轻声致敬:“请品尝。” 我看见他端起我奉给他的黑茶,也端起了他奉给我的白茶。黑茶陈化的陈香与白茶柔和的枣香融化在一起,都带着融融的暖意。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 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直到这一刻,忘物忘我,我才真正理解到卢仝《七碗茶歌》真正的意境。短短几分钟之内,我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苦苦困扰我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困境突然被我挣脱。 叶清友问我:“嘉嘉,冷静下来了吗?” 我轻轻点头。 “记住你现在的状态。忘我忘俗,回归自然,看着你面前的茶,然后用本心回答我的问题。”叶清友说。“谢嘉,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我说:“我喜欢你。” “我愿意为你付出一些什么,改变一些什么,去争取什么或者舍弃什么。我也愿意为你克服所有困难和阻碍,给你我能给予的所有宽容、理解和爱。”叶清友说。“你对我也会抱有同样的心情吗?”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是,我也一样。” 叶清友微微探出身:“那么现在你愿意对我说说,究竟是什么事情使你这么困扰了吗?” 我深呼吸了一下,情绪依然非常稳定。叶清友身上那种纵使屋外天风海雨我在檐下波澜不惊的平和感染了我,使我镇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忽然觉得那些曾经令我讳莫如深的东西也并非那么不可说。 于是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开口:“叶师兄……你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的,零几年的时候炒普洱,普洱茶价格疯长的事情吗?” “是的,怎么了?”似乎是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这一桩旧事,叶清友显得有些惊讶。 我说:“普洱茶被炒作起来不是偶然,背后是有人在操纵的……是,是……” 说到这里我又有些说不下去了,声音隐约开始哽咽。叶清友抬起手,温柔地示意我可以不用继续说下去了:“好了,嘉嘉,我知道了。” 我闭上了嘴。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叶清友说。“那个人得到他应该有的惩罚了吗?” 二叔人都进去了,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出来。我用力点点头。 “那就可以了。”叶清友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这就够了。虽然我们家当年因为这件事情一度陷入窘境,但是现在早就已经走出来了。我不知道你在担忧些什么……但是我相信这件事情绝对不会是你的错,你不用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我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即使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与你关系密切,我绝对也不会因此迁怒于你。” 他这样的话反而使我更加手足无措,耳朵尖发烫,低下头去猛喝茶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说完,特别无奈地笑了笑:“你就因为这个把我打进冷宫一个月?那我真是冤得六月飞雪了。” 我尴尬得抬不起头:“我我我我不是,我没有……!” 叶清友坐在我对面闷笑。我哼哼了好几下,才别扭地小声说:“叶师兄,有件事我要跟你说……就是你知道,我家里都是,嗯,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人嘛。所以就是经常会牵扯到一些并不那么公开透明的事情里去,可能会惹上很多麻烦……所以我一直觉得我配不上你。虽然我真的很反感那些事情,可是我的家庭环境真的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叶清友沉思片刻,忽然对我说:“嘉嘉,你觉得和光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 我一怔,想了想:“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大概就是清高,风雅,置身尘世之中的世外桃园。 ” 叶清友指了指珠帘外的屋檐:“可是你看,和光和别的居民楼其实没什么区别。墙一样刷白灰,屋檐一样砌青瓦,同样的地方,你为什么就偏偏觉得和光清净?你身一直在世俗的屋檐下,清净的不是和光,是你的心。和光不是桃源,桃源在你心里。 ” 叶清友说:“嘉嘉,你的起点不能决定你的终点,你人生的路都是要归你自己走的。你应当活在世俗的屋檐下,自己的江湖中。” 我用力点点头。叶清友又为我续上了一杯茶,慢慢说:“嘉嘉,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我的茶道吗?古人云: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简单,纯粹,专注,这就是我的道。我之所以对普洱的事耿耿于怀,不是心怀怨怼,而是因为我却不能完全遵循我的茶道……我曾经发过誓此生不碰普洱,这是我的遗憾。身为茶艺师,我应当公平地以平和欣悦之心对待每一款茶,人的错误不应加诸于无辜的茶叶。” 我连忙说:“没关系,以后你想泡的普洱我替你泡,你想喝的我替你喝!” 叶清友笑出声,说:“那我就先谢过你了。”随后又说:“我的茶道我总能自己慢慢地摸索到,那么嘉嘉,你还记得我曾经问你的话吗?你也学了这么久茶了,你的茶道是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太好回答,甚至可以说,应该是学茶一路上最重要的问答了。一个人的茶,起点是它,历经由它,终点也是它。我品茗杯已经拿起,听见这一问却停住,留在了手中。 我思索了很久,久到杯中的茶汤都开始泛凉。叶清友没有不耐烦,静静地、温柔地看着我,等我给他回答。 我突然把已经发凉的茶汤一饮而尽,杯子放回茶台上。 “叶师兄,我知道我的茶道应该是什么了。”我说。“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一个人即使不能逆世界的潮流而上,将整片洪流引向自己想去的地方,至少也可以固守己身之清白,沉浮于尘世汪洋。 有些东西无法改变,何不试着敞开胸怀去接纳它。如果别人不肯理解我,那么我为什么不放下一些执拗,从我自己做起去宽容别人? 想明白这一点我豁然开朗,通体舒畅兴奋地在茶舍院子里蹦了好几个圈。叶清友在我背后含笑看着我疯,疯完了冲回茶舍里大喊:“叶师兄我突然想去灵泉寺,陪我去灵泉寺吧!” 叶清友:“好。” 顶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我们骑着自行车出发了。他在前面骑我在后面给他撑伞,风有点大,雨丝还是飘到了我们身上。不过即使这一路形容狼狈我们也都不在乎了,到了灵泉寺,荒野寂寥无人,四下清旷。我们把车停在寺院门口,爬上山坡去拜镀金的观音。漫天神佛依然用慈爱的双眼垂视我,仿佛早已听见我过往的祈祷并许下了将实现它的承诺。我们拜完观音绕过山丘,来到土坡背面的河滩上。雨涨潮漫,层层水浪扑到岸前,我放眼望去,面前是昏昏沉沉的河面,在朦胧的雨水气里浩瀚无边。 我们打着伞站在山坡上,叶清友说:“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下去冲着河面喊出来,喊出来会舒服很多。这里没有人会听见的。”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离开了雨伞的庇佑,踉踉跄跄攀下土坡来到河边。浪花就踏在我脚下,我冲着遥远的河面喊了一声:“喂——”没有任何回音。 我转身看了看叶清友,他正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对我微笑。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说自己一直被人看低一眼的艺术生身份,费尽心血写作却不被认可的小说和散文,走到哪里都会贴上有色标签的性向,以及一边关爱着我一边对我无限鄙夷的亲人。百感交集之下我生出无限勇气,把手拢成喇叭的形状,朝河面大喊。 “我想要成绩一直很好,想永远和叶清友在一起!” “想要每天都能喝到好茶!想要读完所有想读的书!想受欢迎,想交很多朋友,想一直无忧无虑!” “我想要所有付出都值得,想要所有等待都如愿以偿!” “我想要每个人都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活法!” “我想要世界和平,想要所有理想被赞赏,所有选择被支持,想要所有走上和别人不同道路的人都能被理解和宽容!” “我想要这天下所有和我有相同痛苦的人,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 我吼完又转过头来,眼眶酸酸的,可能已经红了。从河滩边爬上去的时候叶师兄在小山坡上带着微笑看着我,我一来到他面前他就将手中的伞向前递,把我拢进了雨伞的庇佑里。 所有风雨都隔绝在外,我低下头说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他看着我,揉了揉我的头,说:“嘉嘉,你为什么要难过呢?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做的还不够好。我以为我即使没办法让全世界都像你理想的那样被温暖,但是至少在你身上,我能做到。” 我再也忍不住了,终于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全文完】 不知不觉《假茶》也完结啦,迷之惆怅呢。 如果还有人记得故事开头那场观影会的话,笔者写这个故事其实是当时受陆姐一席话的启发。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人情味,有尊重,有宽容与理解。叶师兄是我见到过的非常有人情味的人之一,他很会体谅别人,而且总是能以一种纯净积极的姿态去面对生活。他明年就要考研了,在此祝福他一帆风顺。 【悄咪咪地打个广告,我们茶舍的茶真的都很棒!如果有想尝一下的朋友可以私信笔者的微博@楚氏十六戒代购,笔者让叶师兄给你们发货x】 假茶完结之后笔者会停笔一段时间,整理状态迎接新的挑战。如无意外笔者会在年底或者明年初回归,到时候大家也许会看见一个完全不同的笔者。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朋友。谨以这个故事祝所有踏上自己的独木桥的朋友被世界温柔以待,无论成败,荣光与你们同在。 说书灵 丁酉年八月廿一,晴夜星河。笔于梦里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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